第51章 电流疤

镇广播站的小楼像个水泥盒子，蹲在供销社后头。铁门推开时，铰链发出生锈的呻吟。走廊弥漫着劣质香烟和旧纸张的霉味，墙壁上糊着的“农业学大寨”宣传画边角卷起，露出底下粉刷了十七八遍的标语残骸。

录音室的门厚重包着隔音棉，像口棺材。林青禾被领进去。惨白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光线下飞舞着细小的灰尘。桌上摆着台铁壳子的老式录音机，两个银亮的金属转盘像冷漠的眼珠。话筒架蒙着层灰，细长的金属杆在灯下泛着冷光。

“林社长，坐。”戴眼镜的广播员小张指了指蒙着绿呢布的椅子。他枯手调试着设备，旋钮拧动时发出刺耳的电流噪。“别紧张，”他推推眼镜，镜片上反射着冰冷的金属光，“咱们就从合作社成立开始聊？”

林青禾坐下。臃肿的棉大衣蹭着绿呢布椅子，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她没看话筒，油污的视线落在录音机转盘边缘凝结的一小块黑膏——像是机油混着陈年灰尘的垢。

话筒杆突然被扳过来，冰冷的金属头几乎戳到她干裂的嘴唇。

“开始吧。”小张按下录音键。红灯亮起，转盘缓缓转动。细微的机械啮合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放大。

“名字。”小张翻开采访本，钢笔尖悬在纸上。

“林青禾。”声音混着机油味的沙哑撞在隔音棉上，又被弹回耳膜。话筒的金属滤网震起细微的灰尘。

“说说初衷？”钢笔尖在纸上戳了个墨点。

林青禾沾着机油的手指无意识捻着棉大衣前襟的纽扣。冻疮裂口的血痂被抠掉一点，暗红渗出来。她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珠望着对面墙上巨大的镇区地图。地图上供销社的位置用红铅笔画了个圈，合作社的位置则钉着枚图钉，钉帽在灯下反射着一点幽光。

“初衷……”她顿了顿，喉结在粗硬的蓝布领口下滚动，“给碎布头找个窝。”

钢笔尖在纸上顿住。小张皱眉抬头。

“给针尖，”林青禾油污的指腹着话筒冰冷的金属杆，留下道模糊的油印，“找个不弯的道。”

录音机转盘均匀地转动着。红灯像凝固的血滴。

采访持续了西十分钟。话筒像根冰冷的探针，杵在她干裂的唇前。小张的问题如同手术刀：

“遭遇的最大困难？”

“村民的偏见如何克服？”

“如何看待林雪萍同志的指控？”

林青禾的回答短促、粗粝，混着机油味：

“难？缝纫针扎不透的帆布才算难。”

“偏见？合作社钢印砸下去，比唾沫管用。”

“指控？”她嘴角扯了下，冻僵的皮肉裂开道缝，“碱水桶里有答案。”

录音结束。红灯熄灭。小张拔下磁带，塞进一个印着“县广播站特稿”的硬壳纸袋。纸袋封口处盖着鲜红的“急件”印章。

林青禾起身离开。推开录音室沉重的铁门时，走廊尽头库房门缝里，一双浑浊的老眼正死死盯着她。

***

次日清晨。天刚麻亮，霜雾浓得化不开。

合作社库房里，“无敌牌”缝纫机“咔哒咔哒”的嘶哑声碾着寒气。林青禾油污的手指捻着缕粗线，对着破窗透进的熹微穿针。线头分叉，她指腹在舌尖飞快一抿——咸涩混着机油和铁锈的苦味。

突然——

“滋啦啦……噗！”

一阵刺耳的电流噪撕裂了库房死寂！紧接着，供销社房顶那根裹着冰溜子的高音喇叭猛地炸响！

**“红旗公社广播站！现在播送专题报道！”**

女广播员字正腔圆的声音，裹着夸张的激情，像盆滚油泼进霜雾里：

**“新时代妇女的旗帜！合作社带头人林青禾同志先进事迹！”**

“无敌牌”的“咔哒”声停了。针尖悬在帆布上。

**“……林青禾同志以惊人的毅力，克服重重困难，创办林家村妇女合作社……”**

库房角落里，老孙头枯手攥着掉毛的拖把杆，浑浊的老眼猛地抬起。棚顶蛛网簌簌震落灰尘。

**“……面对质疑和污蔑，林青禾同志以钢铁般的意志……”**

喇叭声浪撞在供销社仓库斑驳的灰墙上。库房深处，一个蒙着脏帆布的碱水桶突然剧烈晃动起来！“哐当！哐当！”桶盖被顶得乱颤，白沫从缝隙溢出来，顺着桶壁往下淌。

**“……尤其令人愤慨的是，原供销社职工林雪萍，多次捏造事实，污蔑林青禾同志的身世……”**

“噗通！”

碱水桶猛地翻倒！污浊的碱水裹着白沫泼了一地！一个裹着湿透羊绒大衣的身影从桶里滚出来，头发黏在惨白的脸上，珍珠耳环只剩一只，镀金表链缠着几缕脏抹布。

林雪萍！

她枯手扒着冰冷的水泥地，涂着蔻丹的指甲劈裂，指尖抠着地缝里的油污，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羊绒大衣吸饱碱水，沉甸甸裹在身上，像条刚从臭水沟拖出来的死狗。她挣扎着想爬起来，细高跟踩在碱水里“哧溜”一滑——

“嘭！”

额头重重撞在货架角铁上！血瞬间涌出来，混着碱水白沫往下淌。

广播声浪无情地继续轰炸：

**“……经查证，林雪萍原名李招娣，其生母李金凤于庚戌年腊月调换婴儿，林雪萍冒用林青禾同志身份长达二十年……”**

“啊——！！！”林雪萍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枯手抓起地上一把糊烂的油污抹布，疯魔般塞进自己嘴里！“闭嘴！闭嘴！！”抹布纤维割破她的嘴唇，混着碱水、血和涎水往下淌。

**“……更盗用供销社公章，伪造副主管任命……”**

“假的！全是假的！”林雪萍癫狂地用头撞击货架！“咣！咣！”铁架震动，一捆捆劳保手套雨点般砸在她身上！

**“林青禾同志以德报怨……”**

广播员语调陡然拔高，激情澎湃：

**“即使面对养母王桂花冒领低保、养父林万才逼迫贷款的残酷事实，依旧为其垫付欠款！这是何等宽广的胸怀！”**

“噗——！”

林雪萍猛地喷出一口血沫！混着碱水和抹布纤维，溅在对面斑驳的灰墙上。她枯手死死抠住喉咙，眼珠暴突，羊绒大衣下的身体剧烈抽搐，像条离水的鱼。

广播声浪达到顶峰：

**“县妇联决定！授予林青禾同志‘新时代妇女带头人’光荣称号！号召全县妇女学习她自强不息、大爱无疆的精神！”**

“滋啦啦……”电流噪干扰了广播，女声变得扭曲失真：

**“下面插播……滋啦……县医院对林青禾同志的……滋啦……精神诊断证明……”**

一阵刺耳的电磁啸叫后，一个冰冷的男声突兀切入：

**“……经全面检查……滋啦……林青禾同志精神状况完全正常……滋啦……所谓‘疯病’纯属恶意诽谤……诊断医师：王振华……滋啦……”**

“轰隆——！！！”

林雪萍身后堆放的半人高劳保棉被垛突然坍塌！棉被山呼海啸般砸下来！瞬间将她彻底吞没！只剩一只裹着破丝袜的脚露在外面，脚踝上还缠着那截镀金表链，在碱水里闪着绝望的光。

广播尾声：

**“……合作社钢印，是新时代女性觉醒的烙印！林青禾同志，是刺破封建阴云的钢针！”**

激昂的配乐响起。

库房死寂。

只剩棉被堆下传来微弱、断续的“嗬嗬”声，像破风箱最后的呜咽。

老孙头佝偻着背，枯手攥着拖把，一下，一下，擦着地上黏腻的碱水、血沫和呕吐物。浑浊的老眼抬了抬，望向库房顶棚。那里，广播喇叭的金属罩震落最后一缕灰尘。

灰尘飘摇着，落在林青禾摊在裁布台的账本上。

账本最新一页，记着昨天收的毛票订单。

油污的指尖拂过那层灰。

灰下，“周小川帆布书包”几个字，墨迹未干。

窗外。

供销社的金字招牌在晨光中冰冷沉默。

招牌右下角，昨夜的暴雨冲掉了最后一块金漆。

露出底下斑驳的、生着绿锈的合作社钢印拓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