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红屑秤

分红通告是半夜贴出去的。合作社会计老孙头踩着梯子，把浆糊刷在供销社斑驳的木板墙上，黄麻纸浸了霜，冻得像块铁皮。浆糊刷子刚离开，“青禾供销”的钢印就沉沉压上去——“噗嗤”，机油从印槽渗出，瞬间洇透纸背，在供销社“发展经济”的旧标语上胀开一团污黑的胎记。

天麻亮时，老槐树下己垒起半人高的红纸山。王寡妇那把豁口的裁布剪“咔嚓”作响，红纸屑雪片般飞溅，粘在围观村民结霜的眉毛上。“剪啥花样？”李婶子枯手捏着红纸，指节冻得发紫。“剪钢印！”王寡妇枯眼精亮，剪刀尖戳破纸面，“就剪咱兜里钱的戳！”

剪刀游走。纸屑纷飞中，合作社钢印的齿轮纹在红纸上显形。不是通常的圆章，是带着锋利锯齿的、狰狞如兽口的轮廓。王寡妇剪到最后一齿，剪刀猛地一顿——锯齿尖上挑着个蜷缩的婴孩形状！

人群死寂一瞬。

“手抖……”王寡妇枯脸涨红，剪刀“咔嚓”铰掉婴形纸屑，“剪钱！剪分红的钱！”纸屑落在雪地上，暗红如凝血。

正午。合作社晒谷场中央垒起西张八仙桌。老孙头提着合作社焊的铁皮喇叭，油污的喇叭口喷着白汽：“分——红——啰——！”尾音劈叉，惊飞老槐树顶的寒鸦。

两柄铁锨插进谷场冻土。三个壮汉从库房抬出裹油布的麻袋，“砰”地砸在桌上。油布掀开——

不是零钞！是新捆的十元大钞！“大团结”青灰色的工农兵头像垒成砖垛，封条上“中国人民银行”的朱砂印未干。钞票特有的油墨味混着合作社机油的铁腥，在冷空气里炸开！

人群轰然骚动！王寡妇剪到一半的红纸飘落，被踩进雪泥。

“念名！”老孙头枯手展开合作社账本，纸页被机油浸得半透：

**“王志芬！分红款——壹佰贰拾柒元整！”**

王寡妇挤到桌前，枯手在油污的围裙上反复擦拭，伸出时仍带着裁布的靛蓝印渍。会计没递钱。他枯手抓起铁锹，铲起厚厚的砖钱，“哗啦”倒进王寡妇慌忙撩起的衣襟！冰冷的钞票砸在她干瘪的胸口，沉甸甸地下坠，衣兜瞬间被撑出方正的棱角。

“数……数不清……”王寡妇枯嗓发颤。

“合作社的钱，”会计枯指戳着砖钱封条上鲜红的钢印骑缝章，“只论斤两！”他吼出下个名字：

**“李秀兰！玖拾捌元整！”**

铁锹铲起砖钱。李婶子撩起衣襟，钞票冰雹般砸落的闷响让她浑身一抖。一张十元钞被风掀起，粘在她冻裂的腮帮上，朱砂印正盖住她年轻时被婆婆抽出的疤。

钱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矮下去。晒谷场积雪被无数双胶鞋踩成黑泥，钞票的油墨味、机油味、村民身上的汗酸味和雪后的凛冽腥气搅成一团。红纸屑混着雪沫在人群头顶飞旋，粘在头发上、睫毛上、大团结青灰色的领袖额角。

“周小川！拾贰元整！”老孙头念到这个名字时，声音陡然拔高。孩子从人缝里钻出，枯手捧着合作社粗布缝的书包。会计没动铁锹。他枯手从钱堆底层抽出一张单独的大团结，又拈起三枚合作社新铸的五分铜币。铜币在他油污的掌心叮当碰撞，边缘锐利的齿轮闪着冷光。

他把钱币按在孩子掌心：“你的秤砣。”

周小川枯手紧攥钱币，齿轮边缘硌进冻疮。他转身挤出人群，跑到晒谷场边缘的雪堆旁，将三枚铜币深深摁进雪里，排成三角。大团结对折，插在铜币中央，像面裹着冰屑的旗。

晒谷场角落，许青云裹着呢大衣立在吉普车旁。秘书小张枯手捧着牛皮纸袋：“镇长，您的顾问费……”纸袋里是新捆的三十元。许青云没接。他枯手捻起袋口露出的一角纸币，指腹着钢印骑缝章边缘——那里沾着一点新鲜油污，正是林青禾昨夜在镇政府弹药箱蹭下的机油。

“钢印还没干透。”许青云低声说。他抬眼望向合作社库房方向——那儿门窗紧闭，只有“无敌牌”缝纫机单调的咔哒声穿透喧嚣，像颗不受干扰的心脏在跳动。

突然，王寡妇爆出一声怪叫！她枯手从衣兜深处抠出把东西——竟是早上剪坏的那团带婴形的红纸屑！“晦气！晦气！”她尖叫着将红纸屑抛向空中！

红屑如血雨纷扬！

人群瞬间被点燃！

“剪金元宝！”“剪钱串子！”“剪合作社大钢印！”

剪刀的咔嚓声汇成狂潮！张大娘佝偻的背挺首了，枯手翻飞，剪出车轮大的铜钱纹；李瘸子丢了拐，坐雪地上剪连环钢印；连周老太都拄着枣木拐，枯手捏着小剪，黄铜轴承珠在拐头幽幽反光——她剪的是枚带血槽的子弹头，弹壳上刻着歪扭的“禾”字。

红纸洪流淹没了晒谷场。树枝、柴垛、鸡窝顶、拖拉机挡泥板……所有能被糊住的表面都炸开猩红。一张巨大的、由无数碎钢印拼成的“青禾万岁”贴在供销社斑驳的板壁上，盖住了昨夜那张分红通告。

“青禾万岁！”王寡妇突然振臂嘶吼，枯脸红得发紫。

“万岁！”声浪如野火燎原！

漫天红屑在声浪中狂舞，粘在钞票上、沾在村民皴裂的笑脸上、扑向许青云的呢大衣。他抬手拂去肩头一片——剪纸是枚微型钢印，齿尖带着毛刺，扎手。

库房的门“吱呀”开了条缝。

林青禾站在门内阴影里。油污的工装外套了件合作社新发的军绿棉坎肩，肩上蹭着块新鲜的机油斑。她没看晒谷场的癫狂，浑浊的眼珠盯着雪地里那面“钱旗”——周小川插在雪堆的大团结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背面合作社钢印的凹痕。孩子正用枯树枝，在钢印凹痕里仔细填雪。

许青云穿过红屑的雪幕，走到库房门口。他枯手从大衣内袋掏出个信封，封口盖着县政府的红章：“春风计划启动会发言稿……杜主任的意思，要突出政策扶持……”

林青禾没接信封。枯手抓起门旁麻袋里裁剩的帆布条，浸进装废机油的黑铁桶。油透的布条“滋啦”作响。她捞出布条，在门板上抹了一把——黑亮的机油在朽木上拖出几个歪扭的数字：

**29700**

正是昨日订单清单上农机罩布的总金额。

“要讲的，”机油味的声音混着缝纫机声，“都在这数里。”

许青云捏着信封的手指一紧。牛皮纸被指甲抠破，露出里面打印稿的标题：《政策春风拂大地，妇女顶起半边天》。

晒谷场爆出更大的喧嚣！有人点燃了柴垛，火焰腾起！村民围着火堆狂舞，将红纸屑大把撒向烈焰！火光映着漫天飞雪，雪片裹着红屑，如同降下一场滚烫的血雨。

一片边缘带着锯齿的红屑飘落在许青云肩头。他捻起，对着火光细看——纸屑中心，竟是用更细的红线绣着几不可辨的字：

**尸孩尸孩尸孩**

火焰噼啪炸响。许青云猛地攥紧纸屑！锐利的锯齿边缘割破他掌心，血珠渗出，迅速被红纸吸吮。

库房的门轻轻合拢。

门缝消失的刹那，

“无敌牌”缝纫机的咔哒声陡然加速，

穿透柴火爆裂和人群的嘶吼，

像一柄冰冷的锥子，

钉进庆典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