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铁饭

晒谷场的分红狂潮还未褪尽，空气里残留着鞭炮硝烟和红纸屑的焦甜。林青禾踩着冻硬的泥路往回走，身后拖着一道深长的影子。影子尽头，林家老宅的土坯墙蹲在暮色里，檐角塌了半边，像条瘸了腿的老狗。风卷着谷场上未扫净的钞票碎屑扑向那破屋，粘在糊着厚报纸的破窗上，像贴在棺材板的褪色纸钱。

她停在合作社仓库后墙根。这里堆着新砌的粮垛，麻袋垒得高过屋脊，“青禾供销”的钢印在帆布包角上闪着冷硬的光。粮垛对面，林家那扇朽烂的院门歪斜地敞着，门槛早被拆去当了柴烧。

库房里“无敌牌”的咔哒声停了。林青禾没进去。枯手抓起把粮垛缝隙漏出的玉米粒，搓捻着。冰凉的硬粒硌着冻疮，几粒从指缝滑落，砸在脚下冻土上“哒哒”轻响。

“青禾……”

一声游丝般的呼唤从林家黑洞洞的门框里飘出。王桂花蜷在灶膛冷灰堆旁，裹着露出黑棉絮的破袄。穿透枯掌的金耳环钩尖己锈成了绿疙瘩，脓血把裹手的脏布条糊成了硬壳。她浑浊的眼珠死盯着林青禾脚下的玉米粒，喉结滚动，枯爪抠着身下的冷灰：“给……给口稀汤……娘三天没……”

林青禾没转头。指间的玉米粒搓得沙沙响。一粒金黄的玉米脱手滚出，穿过歪斜的院门门槛，停在王桂花抠灰的枯爪边。

王桂花枯眼猛地爆出光！枯爪如蟾蜍扑食般攫住玉米粒！指甲抠得太狠，玉米粒“噗”地碎成粉渣，嵌进她开裂的指甲缝里。她哆嗦着把沾着灰和脓血的指头塞进嘴里，疯狂吸吮。

“万才……万才埋雪里冻硬了……”王桂花混着泥灰和玉米渣呜咽，枯爪伸向门外，“抬回来……得用热汤泡软……”

暮色沉沉。粮垛巨大的阴影一寸寸吞没破败的院门。林青禾终于转身。油污的胶鞋碾过地上的玉米碎屑，走向库房。推门前，枯手在粮垛麻袋上抹了一把——帆布表面“青禾供销”的钢印凹痕里蓄着的机油，在她掌心留下个清晰的齿轮墨印。

库房油灯被捻亮。光晕里，周老太裱糊的“当家账本”摊在裁布台上。林青禾枯指翻到中间页——那片裱着的军绿军布欠条上，林万才褪色的蓝指印和朱砂血点刺目惊心：

＞ **今欠周家救命粮叁斗**

＞ **庚戌年冬月初七**

旁边贴着张合作社招工红纸，背面铅笔字迹锐利：

＞ **收：周老太纳鞋底拾双**

＞ **抵：青禾新房梁木钱**

纸页右下角，粘着三枚磨亮的合作社黄铜铆钉，钉帽在灯下泛着冷光。

门外传来枯爪抓挠木板的锐响，混着王桂花含混的哭嚎：“……冷……囡囡……娘冷……”

林青禾抓起那三枚铆钉。冰冷的金属棱角割着指腹。她走到门后，枯手拉开门闩。

王桂花裹着寒气滚进来，扑倒在裁布台前。脓血手印“啪”地拍在帆布账本上，盖住了林万才的蓝指印。“汤……”她枯脸埋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热汤……”

林青禾立在油灯的光影里。枯手摊开，三枚铆钉静静躺在掌心。她伸臂，将铆钉悬在王桂花抽搐的脊背上空。

“庚戌年冬月初七，”机油味的声线像冻裂的冰河，“周家那碗救命粮，”枯手指着账本上被脓血覆盖的欠条，“你还多少？”

王桂花枯身剧颤，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铆钉在油灯下投下的三道尖锥般的黑影。“还……还……”喉咙里滚出带血的咕噜声，“拿命还……”枯爪疯魔般抓挠地面，指甲劈裂掀开，“拿万才的尸首抵……”

铆钉从枯指间坠落。

“叮！叮！叮！”

三声脆响！

一枚钉穿透脓血手印，钉死“救命粮”的墨字！

一枚钉楔入“林万才”的签名，劈开脆黄的纸页！

最后一枚钉尖朝下，精准扎进欠条日期下方朱砂血点！

钉帽嗡嗡震颤，将那颗凝固的血珠彻底碾碎！

王桂花喉咙里爆出尖啸！枯爪抓向钉在账本上的铆钉，指尖刚触到钉帽——

“滋啦！”

钉帽上残留的机油灼痛了溃烂的皮肉！

林青禾弯腰。枯手抓起裁布台下装废机油的黑铁桶，桶底沉着厚厚的油垢。她从墙角抓起合作社食堂的粗陶海碗——碗沿豁口，碗底结着陈年苞谷糊的硬痂。

黑亮的废机油被舀起，黏稠如糖浆，泛着刺鼻的铁腥。碗沿的豁口割着她冻裂的虎口。

海碗“咚”地墩在王桂花脸前的水泥地上。废机油晃荡着，倒映出屋顶油灯昏黄的光，和一张枯槁如鬼的脸。

“一碗饭，”林青禾的声音混着机油桶铁壁的回响，“当年连这碗馊水都不给的地方……”

她抬脚，油污的胶鞋踩住王桂花抠抓地面的枯爪。

鞋底碾转。

骨骼发出细碎的“咯吱”声。

“如今求我吃一顿。”

油灯的火苗猛地一跳！

光影晃动间，钉在账本上的三枚铆钉在墙面投下巨大狰狞的影，如同三根钉进棺材的钢钉。

王桂花枯脸抽搐着，浑浊的眼珠死死瞪着地上那碗黑亮的油。喉咙里“嗬嗬”作响，枯爪在胶鞋底徒劳抓挠。许久，她颤抖着伸出没受伤的左手，枯指如钩，哆嗦着探向碗沿——

指尖触到冰冷黏稠液面的刹那，合作社库房的门被风撞开！凛冽的寒气卷着晒谷场残留的鞭炮红屑，雪片般扑进屋内！红屑粘在晃动的油碗里，瞬间被黑油吞没。

王桂花的枯指猛地缩回！像被滚油烫了！她喉咙深处挤出最后一声非人的、凄厉的惨嚎！枯身，脸重重砸在水泥地上，鼻梁骨断裂的脆响清晰可闻。额角伤口涌出的暗红稠血，缓慢地、蜿蜒地爬向那碗晃荡的废机油。

血线触到油面的刹那，油碗边缘反射的屋顶油灯光晕里，清晰地映出库房角落——

周老太拄着枣木拐立在阴影中，拐头的黄铜轴承珠幽幽反光。

枯手捏着半块玉米窝头，

正轻轻放在那堆从林家老宅拆下的朽木梁上。

窝头碎屑簌簌落下，

像撒在坟头的最后一抔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