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飞轮脐带

柴油发电机是在子夜运到的。合作社晒谷场的积雪被铲出黑泥地，履带式拖拉机拽着铁笼般的机箱碾过冻土时，冰碴在钢制防滑纹里迸溅如碎牙。林青禾油污的指腹抹开机箱铭牌的冰霜，俄文“Дизель-3”的钢印下方，被人用锉刀粗暴地刻着“红星厂67年报废”。

“政策批了‘妇女轻工实验厂’。”许青云的牛皮靴踩在柴油凝结的油洼里，枯手递过文件。红头标题下压着镇卫生院的体检章，墨迹未干，“招工范围：无传染性疾病农村妇女，年龄18-45周岁。”

林青禾没接文件。枯手攥着活动扳手，猛力砸向发电机锈死的飞轮固定栓！

“铛——！”

火星混着铁锈喷溅在红头文件公章上，烫出焦痕。

“得培训上岗……”许青云的嗓音被金属撞击声切碎。

“培训？”扳手卡进飞轮齿缝，林青禾全身重量压上去，“咔嚓！”锈死的轴承发出骨骼断裂的呻吟，“吃不上饭的女人，腿就是说明书。”

扳手脱臼般弹开的瞬间，库房豁口突然涌进杂沓的脚步声。王寡妇裹着露出棉絮的袄挤在最前，枯手攥着合作社分红得的十元钞票，纸币被她手汗浸透，黏着几根鸡绒毛：“青禾社长！俺报名！俺能踩缝纫机！”

她身后，张大娘枯爪拖着个麻杆似的姑娘，姑娘脖颈生着紫红胎记，像被人扼过的淤痕。“带带招娣！十七了没婆家！”张大娘枯嗓劈裂，“她爹说再没活计就卖去山坳换亲！”

人群堆叠的阴影里，李瘸子婆娘突然揪住王寡妇后领：“凭啥插队！分红拿钱时就你蹿得快！”枯爪扯下她一绺花白头发。王寡妇反手抓向对方脸颊，指甲在冻疮上刮出血痕。

“咚！”

活动扳手砸在柴油机铸铁底座上！震得飞轮嗡嗡共鸣！

所有撕扯戛然而止。林青禾沾着铁锈的手抽出发电机油尺——尺身裹满胶冻状的黑油。她径首走向扭打的女人，油尺尖戳进王寡妇攥着的十元钞票！

“噗嗤！”纸币被捅穿，油尺顶着钞票钉在飞轮上！

“轻工厂第一条，”机油味的声线割开死寂，“扯头花的，喂机器。”

王寡妇枯手僵在半空。油尺贯穿的钞票悬在飞轮齿尖，被黑油浸透的工农兵头像缓缓。

林青禾枯指旋开柴油注油口螺帽。浓稠的机油泛着蓝绿色金属光泽，瀑布般灌入铁腹。她扯下肩上油污的合作社棉坎肩，卷成筒塞进注油口。机油迅速吞噬布料，棉纤维在油液中舒展如濒死的水母。

“报名费，”她拔出饱和的油棉筒，黑亮的油脂从破布缝隙渗出，“吞得下这口油，才扛得住飞轮的牙。”

油棉筒“啪”地摔在冻泥上。人群死寂。张大娘枯爪猛推招娣后背：“去！快舔！”

胎记姑娘踉跄扑出，枯脸砸进油污棉团！机油糊住她的口鼻，窒息般的呛咳声从棉絮里闷闷传出。她枯爪抠着泥地挣扎，突然猛仰头——喉管发出怪异的吞咽声，混着机油的粘稠液体从嘴角溢出，在胎记上拉出油亮的黑线。

“好！是个铁胃！”周老太的枣木拐顿地，黄铜轴承珠磕出火星。她从怀里掏出裱糊的“当家账本”，枯爪撕下最新一页——合作社招工名单背面，铅笔潦草画着厂房布局图。

“西厢归我，”拐头戳向图纸上“翻砂车间”的方块，“老太婆的裹脚布，够缠飞轮防冻。”

人群如同解冻的冰河，轰然涌向那摊油污的棉筒。撕扯变为争抢，枯手抠挖着吸饱机油的棉絮，将黑亮的油脂抹在皴裂的脸颊、干瘦的脖颈、被冻疮吞噬的耳廓。机油在皮肤上迅速凝结成壳，映着晨光如同青铜面具。

许青云的牛皮靴后退半步，鞋跟碾碎一片冻住的柴油油花。他枯手从大衣内袋掏出苏制怀表，表盖弹开——表盘边缘精密刻着炮弹膛线浮雕。表针对准九点整时，林青禾枯手攥住飞轮启动摇柄！

全身筋骨爆响！摇柄带动锈蚀的齿轮疯狂旋转！飞轮发出困兽般的呜咽，突然“轰”一声咆哮！铁笼般的机身剧烈震颤，排气管喷出浓黑的烟龙！巨大的轰鸣瞬间吞噬所有声音，震得库房屋梁扑簌簌落下陈年积灰！

“工资！”林青禾的吼声穿透噪音。会计老孙头枯手展开红纸——油墨印着：

**保底工资：15元/月**

**绩效提成：计件核算**

红纸“啪”地贴上飞轮滚烫的护罩！油墨遇热瞬间融化，把“15元”洇成一团混沌的黑斑！

林青禾抄起装铆钉的铁盒。黄铜铆钉裹着机油，在她掌心滚动如弹壳。枯手拈起一枚，钉尖对准红纸上被油墨糊住的工资数字，铁锤轰然砸落！

“铛！”

铆钉贯穿红纸，深深楔入飞轮护罩的铁皮！钉帽在声浪中高频震颤，将“15元”的墨迹震成放射状的裂痕！

“钱钉在铁上，”锤头指向飞旋的巨轮，“有本事自己撬！”

声浪掀翻屋顶残雪时，没人注意到：

王寡妇和李瘸子婆娘枯手上的裂口，被机油糊成了同一种黑亮的釉色。

张大娘家招娣脖子上的胎记，覆满机油后竟透出合作社钢印的齿轮纹路。

而飞轮护罩钉着的工资红纸背面——

许青云怀表里那圈炮弹膛线浮雕的投影，正随着声波微微震颤。

像一具瞄准靶心的准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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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合作社食堂的大铁锅熬着白菜粉条，蒸汽混着柴油废气在厂房蒸腾。林青禾舀起勺菜汤泼向发电机滚烫的排气管。

“滋啦——！”

白汽暴起！焦糊的菜味裹着机油香炸开！

女工们捧着粗瓷碗围拢。铁勺刮过锅底的锐响中，没人看见：

菜汤蒸汽在冰冷梁柱上凝成的水珠，

正沿着周老太账本里“庚戌年欠粮”的笔画像泪痕一样滑落，

最终滴进胎记姑娘捧着的碗底，

在漂着的油花里，

漾开一圈圈微小的、

血红色的同心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