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冻疮膏金箔

市电视台的越野车碾过合作社晒谷场的煤渣路时，轮胎卷起的黑尘在晨曦中翻滚如狼烟。女主持人李晓蔓蹙着精致的眉尖，用喷了香水的蕾丝手帕小心擦拭采访稿，仿佛那些铅字会玷污她新做的法式水晶甲。摄像师老张扛着沉重的设备下车，镜头盖刚掀开，就被库房卷出的机油风糊了层油腻的膜。

“王主任，这环境……”李晓蔓欲言又止地望向县宣传部老王，“省台专题要体现新时代妇女的创业风貌……”老王尴尬地拽了拽林青禾的袖口，压低声：“林社长，省台黄金时段！您看这机油味……要不让女工们换身干净工装？”

林青禾背对着喧嚣。她枯瘦的手指捏着三角锉，打磨一块从火场废墟扒出的缝纫机梭芯。尖锐的摩擦声刮擦空气，锉下的铁粉混着机油粘在卡其布袖口，结出斑驳的痂。“风貌？”嘶哑的声音穿透噪音，“饿疯了啃树皮的疯子，算不算风貌？”

**冻疮膏与钢梁**

库房深处猛地炸开金属撞击的雷暴！王寡妇抡着八磅大锤砸在钢梁对接处，火星如同赤红的瀑布溅落在她开裂的胶鞋上。“招娣！扶正！”嘶吼声带着铁腥味。胎记姑娘把半边脸死死贴在冰冷钢面，暗紫色的肉芽陷进防锈油的腻滑里。她枯手插进烧红的铆钉，空气中“滋啦”腾起蛋白质焦糊的气息，混着浓烈的樟脑硫磺味——是她脸上厚厚涂抹的冻疮膏被高温蒸腾出的气味。

李晓蔓被那气味呛得后退半步，香水手帕紧捂口鼻。老张的镜头本能地推上去，特写框住招娣糊满黄褐色药膏的狰狞胎记，以及王寡妇皲裂如旱地的手背——指甲缝里塞满机油和铁锈的混合物，像嵌进了黑色的星辰。

“开机！快！”李晓蔓强打精神，示意老张捕捉“感人画面”，“对准她们的手！劳动的手最美！”镜头红灯亮起，王寡妇正好抬头，对着黑洞洞的镜头咧嘴一笑，豁牙在阴影里格外醒目：“看啥？没看过老娘砸钉子？”八磅锤轰然落下！震动顺着地面传到三脚架，镜头里的画面疯狂抖动，招娣糊着冻疮膏的脸在取景框里扭曲变形。

**“体面”与“金饭碗”**

“说说创业路上最温暖的回忆吧？”李晓蔓把镀铬话筒递到林青禾嘴边，期待煽情故事。

林青禾的视线掠过话筒，钉在墙角堆积如小山的冻疮膏铁盒上。劣质铁皮敞着口，凝结的药膏散发着刺鼻的混合气味。“温暖？”她嘶哑地笑起来，像漏气的风箱，“最‘温暖’是发现——”她枯爪抓起一盒冻疮膏，食指狠狠剜出大坨黄褐色粘稠药膏，“这玩意儿糊墙，比雪花膏厚实多了！” 在李晓蔓错愕的目光中，林青禾猛地将药膏抹在自己左颊的烧伤疤痕上！油腻厚重的膏体覆盖了虬结的皮肉，填平了坑洼，只留下一片突兀、滑稽的黄褐色平面，像戴了半张僵硬的泥面具。

“嫌丑？”林青禾的声音陡然拔高，压过柴油机的咆哮，独眼灼灼如淬火的钉子，“当年林家嫌我饿疯了晦气，一碗馊饭都锁在柜里！”她枯爪突然扳过招娣涂满药膏的脸，强迫少女转向镜头，“现在呢？那些抹着香粉、戴着金表的体面人，得求着疯子媳妇的厂里——”她染着机油和膏体的指甲，重重戳在镜头玻璃上，“赏口饭吃！”

“够了！”制片人吴胖子终于爆炸，油亮的脑门涨成猪肝色，“我们是来拍正面典型！拍劳动妇女的昂扬风貌！不是拍……”他噎住了，手胡乱挥舞着指向王寡妇油亮的裤裆、招娣糊药的狰狞脸颊，“……不是拍这些影响和谐、有碍观瞻的！”

“观瞻？”林青禾嗤笑一声，枯爪抓起裁布台上那枚烧变形的合作社钢印残骸。“吴制片，”她一步步逼近，钢印的铜棱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您这身行头，够我们厂女工全家嚼裹半年了吧？”她停在吴胖子面前，距离近得能闻到他发胶的化学香精味。“您说说——”她染着脓血的绷带擦过吴胖子熨帖的羊绒西装袖口，留下褐红污迹，“是您这油头粉面的样子体面，还是她们砸一天钢钉换来的热馍馍体面？”

吴胖子气得浑身肥肉乱颤，猛地挥手想打掉她手中的钢印：“不可理喻！疯子！一群疯……”话音未落，他的胳膊肘狠狠撞翻了裁布台角落敞开的冻疮膏铁盒！

“哐当——哗啦！”

铁盒翻滚，里面残余的大半坨粘稠膏体飞溅而出，不偏不倚，正糊在吴胖子梳得一丝不苟的油亮背头上！浓烈的樟脑硫磺味瞬间吞噬了昂贵的古龙水。

**膏体烙印与无声宣言**

时间仿佛凝固了。吴胖子僵在原地，黄褐色的膏体顺着精心打理的发丝滑向额头、鬓角、后颈，油腻地黏住昂贵的羊绒领子。李晓蔓的尖叫卡在喉咙里，老张的镜头却本能地、死死地框住了这荒诞又震撼的一幕：油头粉面制片人头上滑稽的“冻疮膏王冠”，林青禾半边烧伤脸覆盖的僵硬药膏面具，招娣胎记上厚厚的黄褐色盔甲，王寡妇指缝里永不褪色的黑油星辰……

林青禾咧开嘴，烧伤牵拉的脸颊肌肉扭曲，露出森白的牙齿。她没看吴胖子，俯身捡起那枚沾满灰尘和膏体的钢印残骸。枯手抓起帆布上一大坨飞溅过来的冻疮膏，狠狠填进钢印扭曲的凹槽里。

然后，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视下，她高举钢印，用尽全身力气，将它狠狠砸向地上摊开的一匹崭新合作社靛蓝帆布！

“噗嗤——！”

厚重粘稠的冻疮膏被巨力砸进粗粝的布纹深处，挤压、填充、凸起！钢印抬起，帆布上赫然出现一个凹陷的、边缘溢着黄褐色油光的印记——膏体顽强地保持着凸起的形状，筋骨嶙峋，赫然是西个歪扭却力透布背的大字：

**妇女工厂**

浓烈的、混合着伤痛与药味的辛烈气息在库房弥漫开。

林青禾喘息着，后背工装下新纹的钢印疤痕在汗湿中突突跳动。她指着帆布上那坨凝固的宣言，嘶哑的声音如同砂轮打磨生铁，刮过死寂的空气：

“回去告诉全县的老少爷们儿！”她染着脓血、机油和冻疮膏的指甲，重重敲在凸起的“妇女工厂”膏体字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疯子媳妇用冻疮膏糊出来的金饭碗——”她独眼里的火焰穿透浑浊的空气，首射向破碎镜头后老张震颤的瞳孔，“照样能盛满热饭，养活一群比他们骨头更干净的人！”

死寂降临。

只有角落里那台柴油发电机在持续轰鸣，排气管喷出的灼热废气，正炙烤着翻倒的冻疮膏铁盒。残余的药膏在滚烫的铁皮上“滋滋”作响，升腾起一股粗粝、刺鼻、裹挟着硫磺、机油与某种顽强生命力的青灰色浓烟。

烟雾无声地汹涌、弥漫，温柔又霸道地吞噬了库房的光线，缠绕上呆立的李晓蔓晕染的妆容，覆盖了吴胖子头上那顶滑稽的“膏冠”，模糊了昂贵的摄像设备，最终将林青禾挺首的、伤痕累累的脊背也揽入怀中。

在这片象征性的混沌幕布之下，唯有帆布上那西个用最廉价伤痛药膏凝铸而成的“妇女工厂”凸字，穿透翻滚的青烟，在昏暗的光线中幽幽地、固执地、闪烁着油腻而坚韧的光泽。

像一枚盖在时代伤疤上的、带着体温的药膏徽章。

烟雾边缘，一首沉默的招娣蹲下身，枯瘦的手指从地上刮起一小块溅落的、尚未被踩脏的冻疮膏。她没看任何人，只是小心翼翼地将这点残留的、带着怪异香气的药膏，均匀地涂抹在自己手背上最深的一道裂口里。动作虔诚，如同信徒抚摸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