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三百块的卖身契

推土机的轰鸣如同濒死巨兽最后的咆哮，卷起的烟尘如同黄褐色的裹尸布，将林家老屋的残骸彻底吞没。碎砖烂瓦在钢铁履带下发出骨骼碎裂般的呻吟。林青禾站在漫天尘土里，身影却像一尊从废墟中新生的钢铁雕塑，唯有那双插在机油桶里的手，漆黑如墨，滴落的油珠在脚下灰土里砸出小小的深坑。

王桂花瘫坐在离推土机履带不足三米的瓦砾堆上，额角那枚生锈的铁钉随着她身体的抽搐微微颤动，凝固的血痂混合着尘灰和泪痕，在她肮脏扭曲的脸上结成硬壳。她死死抱着几乎昏厥的林万才，后者那只被钢印砸穿、钉在户口本上的手无力地耷拉着，掌心血洞边缘的皮肉翻卷发白，渗出的血水己经变成暗褐色。

“禾…禾啊…”王桂花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被淹没在推土机的轰鸣里，她只能徒劳地朝着林青禾的方向伸出沾满血污泥灰的手，“娘…娘给你磕头认罪…缝纫机…缝纫机娘爬也爬去省城给你跪回来…”

林青禾缓缓将手从冰冷的机油中抽出。浓稠的油液顺着她修长却布满老茧和细小伤疤的手指，拉出粘稠的丝线，滴落在尘土里。她没有看王桂花，目光穿透弥漫的烟尘，落在推土机履带下最后一块被碾碎的青砖上——那曾是林家堂屋的门槛石。

她转身，走向那辆沾满泥浆和油污的“青禾运输”旧卡车。周峥靠在驾驶室门边，帽檐压得很低，铁灰色的眼睛隐在阴影里，沉默地看着烟尘中这场无声的审判。林青禾拉开车门，探身进去，在那只印着“丙寅”红漆的铁皮工具箱最底层，摸索着。

手指触到一个冰冷、坚硬、被层层油布包裹的矩形物体。她将它掏了出来。

包裹的油布己经发黑发硬，边缘磨损起毛，散发着机油和岁月混杂的刺鼻气味。她三两下撕开那层顽固的油布，露出了里面一本巴掌大小、封皮早己褪色发黄、边角卷曲的笔记本。这本子如此普通，如此不起眼，混杂在扳手、榔头和一盒盒锈蚀的螺丝钉里，像一块沉默的废铁。

林青禾拿着它，一步步走回那片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废墟中心。

推土机不知何时暂时停止了咆哮，巨大的铲斗悬在半空，像一头暂时收拢利齿的猛兽。这突如其来的安静让王桂花的哭嚎陡然变得清晰刺耳，也让她和林万才粗重的喘息暴露在死寂的空气中。所有参与拆墙的工人、被动静吸引围拢过来的村民，目光都聚焦在林青禾和她手中那本破旧的本子上。

林青禾在王桂花面前不到一米的地方停下脚步。脚下是碎裂的碗碟瓷片、半截烧火棍，还有一块沾着玉米糊糊干涸痕迹的破布。她蹲下身，动作平稳得像放置一枚精准的炸弹。

她翻开了那本泛黄的笔记本。

内页的纸张己经酥脆发黄，边缘布满虫蛀的小孔。纸页间散发着浓重的霉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陈腐气息。她的手指染着机油，快速而准确地翻动着，发出沙沙的脆响，仿佛随时会将这些脆弱的纸页撕裂。

终于，她的手指停在其中一页。

这一页的纸色明显更深，像是被什么液体反复浸染过。纸张的正中央，贴着一张对折的、同样泛黄的毛边纸条。

林青禾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纸条从本子上揭了下来。纸条的边缘粘连着脆弱的纸页，发出细微的撕裂声。她将纸条展开。

巴掌大小的毛边纸，上面用毛笔写着几行歪歪扭扭、墨色浓淡不一的字迹：

＞ **绝 契**

＞ 立契人林万才、王桂花夫妇，因家境艰难，无力抚养次女林招娣，今甘愿立此绝契，将林招娣卖与 张广胜 为妻。双方议定身价大洋三百圆整，一次付清，永无反悔。自此林招娣生养死葬，皆与林氏宗族无关，林万才、王桂花夫妇亦不得以父母之名相认。

＞ 恐后无凭，立此绝契存照。

＞

＞ 立契人：林万才（指印）王桂花（指印）

＞ 中人：许有田（画押）

＞ 代笔：刘瞎子

＞ 民国三十八年 冬月廿三

字迹潦草，但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清晰地烙印在陈旧的纸面上。“卖”、“大洋三百圆整”、“永无反悔”、“生养死葬无关”、“不得以父母之名相认”……这些词句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在死寂的空气中散发着森森寒气。

纸页下方，两个暗红色的、早己干涸发黑的指纹，如同两只狰狞的眼睛，死死地瞪着王桂花。其中一个指纹的边缘残缺模糊，显然是按印时手指颤抖所致。而“中人许有田”的名字旁边，画着一个极其简陋、勉强能看出是三横一竖的“田”字的符号。纸页的右下角，则是一枚模糊不清的、边缘晕开的蓝色印戳痕迹——那是当年镇上唯一一个落魄私塾先生刘瞎子的私章。

林青禾捏着这张薄如蝉翼、却重逾千斤的卖身契，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她缓缓地将这张纸，放在了王桂花面前那片沾着血污和玉米糊糊的瓦砾上。

“三百块。”她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凿穿冻结的湖面，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白纸黑字，红手印。你跟我爹亲手按的。”

烟尘尚未散尽，阳光艰难地穿透浊黄的尘雾，一缕惨白的光线恰好落在摊开的毛边纸上。那暗红的指印在光线下仿佛活了过了，微微蠕动。

王桂花浑浊的眼珠死死地钉在那张纸上，嘴巴无意识地张着，露出残缺焦黄的牙齿。她脸上的肌肉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带动额角那枚铁钉也跟着微微晃动，一丝新鲜的、混着脓液的血液顺着钉身缓缓流下。

“不…假的…这是假的！”王桂花猛地摇头，动作剧烈得几乎要将额头的铁钉甩飞出去，她枯瘦沾满血污泥垢的手指胡乱地指向那张纸，指甲缝里的黑泥簌簌落下，“是刘瞎子！是那个杀千刀的瞎子写的！他收了张广胜的好处！他乱写的！禾！禾你信娘！娘怎么可能卖你啊！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她的哭嚎带着一种绝望的癫狂，试图用声音掩盖那张纸带来的致命真相。

林青禾的目光冰冷如铁，没有丝毫动摇。她蹲着没动，只是在王桂花歇斯底里的控诉声中，伸出了右手染着机油的手指，精准地指向了契约上那个几乎被王桂花忽略的角落。

那里，在“民国三十八年 冬月廿三”的落款旁边，用极细的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小字：

＞ **抵合作社旧账壹佰玖拾柒圆叁角西分，余拾圆捌角陆分现付。张广胜印。**

字迹稚嫩，笔画歪斜，显然是孩童的手笔。

“看清楚。”林青禾的声音如同淬火的刀刃，切入王桂花的哭嚎，“民国三十八年冬月廿三，就是公历1949年12月13号。那天，合作社的煤油灯，是不是换了新灯罩？”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刺入王桂花浑浊的记忆深处，“因为张广胜提亲那天，林万才拍桌子打翻了灯台，玻璃罩碎了。”

王桂花的哭嚎如同被掐住了脖子，骤然噎住！她的瞳孔猛地收缩，布满血丝的眼球死死盯着那行细小的铅笔字，身体筛糠般剧烈抖动起来！尘封的、沾满油污的记忆碎片被强行撬开——破碎的玻璃灯罩，溅得到处都是的煤油，张广胜油光光的脸上那抹算计的笑，还有丈夫林万才拍桌子时不小心打翻灯台后懊恼又心虚的表情……画面如此清晰，带着煤油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

“那笔‘旧账’——”林青禾的食指重重戳在那行铅笔字上，沾染的机油在“壹佰玖拾柒圆叁角西分”几个字上留下一个乌黑的指印，“是你们两口子挪用合作社买棉籽的钱，去倒卖黑市粮票欠下的窟窿！”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万钧的怒意，“张广胜替你们填了坑，堵了合作社查账的嘴！代价，就是我！”

她猛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如泥的王桂花，将那本泛黄的笔记本“啪”地一声摔在卖身契旁边！本子摊开着，露出密密麻麻的记录——每一页都清晰地记载着日期、事项、金额，笔迹从稚嫩到渐渐工整，赫然是合作社历年内部流水和亏空的黑账！而在记录着民国三十八年十二月的账页上，清晰地写着：

＞ **十二月初十，收张广胜现大洋叁佰圆。摘要：代偿林挪亏空壹佰玖拾柒圆叁角西分（棉籽款），余拾圆捌角陆分入账（灯罩、煤油、杂支）。**

下面是林万才潦草的签名和红手印！而那行稚嫩的铅笔字“余拾圆捌角陆分现付”，正是年幼的林青禾在极度恐惧和麻木中，按照大人的命令添上去的！

“白纸黑字！”林青禾的声音如同惊雷，在死寂的废墟上空炸响！她指着地上的两样铁证——那份沾着王桂花额血的卖身契，和那本记录着林万才罪证的合作社黑账！“红手印！林万才的亲笔签名！还有你们当年用卖女儿的钱买的灯罩擦的屁股纸！”

“噗——！”

王桂花身体猛地向前一倾，喷出一口滚烫的、带着浓烈铁锈味的鲜血！暗红的血沫如同喷泉般溅射在摊开的卖身契和黑账本上！溅在那两个狰狞的暗红指印上！溅在“林招娣”和“叁佰圆”的字迹上！她额角那颗铁钉在剧烈的抽搐中似乎又深入了几分，鲜血混合着脑浆般的浑浊液体汩汩涌出，顺着她肮脏的脸颊往下淌。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像被戳破的风箱，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死死盯着那被自己鲜血染得更红的契约，身体痉挛着，如同离水的鱼。

林青禾看都没看濒死的王桂花，她的目光投向推土机巨大的铲斗，那冰冷的钢铁在烟尘中泛着寒光。

“开过去。”她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平静地下达指令，“这三百块买的地基——”她抬起沾满机油的手指，点向王桂花瘫倒的位置，指向那片被血浸透的土地，“刚好够铺一条进厂的新路。”

推土机司机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看向靠在卡车边的周峥。周峥微微颔首，帽檐阴影下的嘴角似乎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

巨大的柴油机再次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钢铁履带缓缓转动，碾过碎砖瓦砾，带着无坚不摧的冰冷意志，朝着那片浸透了肮脏交易和亲生母亲鲜血的土地，轰然推进！

烟尘再次冲天而起，如同为这场迟到了三十年的清算，升起的最后一道狼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