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罪人幡

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那日，青禾布厂围墙外头突然响起破锣声。先是单薄的“哐”一声，接着几十面搪瓷盆、铁皮桶跟着敲起来，碎响扎得人耳根子发麻。门卫老黄头推开传达室窗户，瞧见黑压压一片人堵在厂门口，打头的是合作社老会计陈金花，枯树皮似的手攥着半截锈锄头，正有气无力地敲着豁口的铝盆。

“这唱的哪出？”老黄头嘟囔着抓棉帽。三车间流水线正好午休，女工们扒着铁栅栏往外瞧。李招弟脸上火疮疤涨得通红：“像是来讨债的...”

林青禾正给食堂大灶换鼓风机皮带。听见动静，她把沾满煤灰的手在围裙上蹭了两把，皮带搭在肩上就往外走。厂门拉开条缝时，外头鼎沸的人声突然死寂。几百号人堵在寒风里，打头的陈老太腿一软，噗通跪进雪泥地。后头跟着跪了一片，膝盖砸地的闷响惊飞了老槐树上最后几只麻雀。

“青禾啊...”陈老太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出个蓝布包。包袱皮抖开，里头是合作社的老账本——封皮被老鼠啃掉半边，露出里头烟熏黄的纸页。她枯手翻到某页，指甲戳着行褪色的钢笔字：“八一年十一月七日，王桂花支取布票叁尺（林青禾工伤补贴）”。

人群里咕咚又跪倒个胖子。李屠户油亮的脑门磕在雪地上：“那年克扣你的劳保手套...我婆娘改成了裤衩...”他抖着肥手从怀里掏出团烂布，正是当年那副浸透机油的白线手套，如今裆部缝着块红牡丹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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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幡上有名

老支书被人从人堆里推出来时，踩掉了左脚胶鞋。他跛着脚把卷红布往地上一滚——六尺红布哗啦展开，竟是用黄漆写着密密麻麻的人名：

**王秀芝 欠布票一丈二（顶了自家闺女嫁妆）**

**孙木匠 昧下桐油三斤（刷了儿子棺材板）**

**赵满囤 冒领救济粮十七斤半（喂了公社的驴）**

...

每个名字底下按着鲜红的手印，积雪一泡，印油晕开像溅血的梅花。

“全村的罪过都在这儿了。”老支书嗓子劈了叉，花白胡子结着冰溜子，“不敢求饶...”他突然从后腰抽出根竹竿，竿头挑着块白布幡。北风一吹，幡上八个墨汁淋漓的大字拍在铁门上啪啪响：

**忘恩负义 猪狗不如**

女工堆里嗡地炸了锅。王彩凤独眼瞪着幡上自己男人的名字，突然抓起验布台的铁尺冲出去：“孙大脑袋！你还有脸来！”铁尺没抡到人，自己先栽进雪堆——男人早在人群里缩成了鹌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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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残布补幡

林青禾肩头的皮带滑下来，在雪地里砸出个浅坑。她弯腰拾起李屠户捧着的烂裤衩，机油味混着尿臊气冲鼻子。几步走到白布幡前，红漆写的罪名正往下淌汤。

“刺啦——”

她突然撕下劳动布围裙兜。兜里还兜着半把生锈螺丝，哗啦啦全掉雪里。粗粝的布片按在白幡“猪狗”二字上，正好盖住那团晕开的红手印。

满场死寂。只有风卷着幡布扑棱棱响。

老会计突然爬起来扑向红布罪名录。枯手抓起把雪拼命擦自己名字，冻疮裂口在红布上抹出血道子：“擦不掉了...咋办啊青禾...”雪水混着血水往下淌。

林青禾解下皮带往肩头一甩，转身往厂里走。皮带扣在棉袄后襟蹭出道油亮的痕。快进门时，她朝墙角抬了抬下巴。

众人顺着望过去——布告栏新贴的招工启事被风掀开一角，露出底下泛黄的旧纸。纸上是七年前林青禾用红砖头写在厂墙上的字，雨水冲得只剩斑驳的印子：

**缝纫工三名 管晌午饭**

李招弟突然扒开人群冲过去，火疮疤的脸挤到布告栏前头。新启事底下压着的旧纸片，隐约能辨出“疯子媳妇招工”几个字，被浆糊粘得死死的。

风雪更紧了。老槐树下那头老黄狗慢悠悠走来，叼走了白布幡的角。残布在风里猎猎翻飞，劳动布的靛蓝补丁像块新打的补丁，正正贴在旧伤疤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