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搪瓷盆里的国徽

镇广播站的喇叭滋啦响了两声，电流声刺得人耳膜发麻。王寡妇端着淘米盆站在井台边，听见喇叭里赵干事的公鸭嗓蹿出来：“全体社员注意！接县革委会紧急通知——”井绳轱辘的吱呀声里，后半截话被风吹碎了。

林青禾正给三号车间换梭芯。机油顺着扳手往下淌，她拿袖口抹了把脸，靛蓝工装蹭上道黑印。窗根底下蹲着几个纳鞋底的妇女，针线在粗布上戳得唰唰响。

“听说了没？”张婶拿顶针敲了敲搪瓷缸，“林家老屋地基划进啥示范园了，一亩地顶咱三年收成！”

“还不是沾疯...”李嫂子话没说完，车间铁门哗啦开了。许青云跨过门槛，灰呢子裤脚沾着泥点，手里牛皮纸袋往下滴水。他喘着白气把袋子摁在缝纫机台面上：“县里急件。”

油纸袋撕开，掉出本红塑料皮的册子。封皮烫金的国徽底下印着两行字：

**国家城乡融合示范单位**

**青禾布厂（编号：国融字第8017）**

墙角堆着的布匹突然塌了半截。林青禾弯腰去扶，发现是垫底的合作社旧账本散了架。泛黄的纸页里滑出张黑白照片——二十岁的她攥着扫帚站在国营纺织厂门口，背后墙上刷着“妇女能顶半边天”的标语，浆糊还没干透。

“要派工作组来录像。”许青云掏出手帕擦眼镜片，“让准备先进事迹材料。”

窗外突然炸开鞭炮声。几个半大孩子举着裁缝用的竹尺当枪使，尺头绑的红布条在风里乱晃。“示范单位发糖不？”鼻涕娃扒着窗框喊，冻皴的脸蛋糊着煤灰。

林青禾没应声。她拧开机床注油孔，从兜里摸出个铝饭盒。盒里半块玉米饼掰碎了泡在机油里，指头搅了搅喂给看门的黄狗。

---

### 通知的份量

镇革委会那扇掉漆的绿门推开时，铰链嘎吱声惊飞了房檐下的麻雀。林青禾踩着满地碎阳光进来，解放鞋在水泥地上蹭出灰印子。赵镇长正往搪瓷缸里捏碎茉莉花茶梗，搪瓷磕掉的地方露出黑铁皮。

“坐。”他推过张嘎吱响的藤椅，椅腿缠着麻绳。桌上摊着油印的《示范单位管理细则》，纸边卷着毛刺。“工作组周五到，要拍缝纫车间女工特写。”他蘸着茶水在桌面划拉，“得找几个齐整的...”

林青禾从劳动布挎包掏出个铁皮盒。盒里分门别类插着牛皮纸条：王彩凤（38岁，三车间小组长，右眼工伤失明）/ 张红英（41岁，验布台，左手缺三指）/ 李招弟（19岁，学徒，满脸火疮疤）...每张条子都拿橡皮筋捆着，边缘磨得起了毛。

“全厂七十三名女工，个个有档案。”她把铁皮盒推过桌面，“要拍就拍真的。”

赵镇长手指停在“李招弟”的条子上——那姑娘脸上的疤是五岁时被醉酒爹按在灶膛烫的。他缩回手在裤缝蹭了蹭，搪瓷缸沿的豁口刮了下嘴唇。

---

### 广播站风波

村口老槐树上的喇叭晌午又滋啦响起来。赵干事念通知念到“党和国家亲切关怀”时，电流声突然拔高，喇叭罩里冒出青烟。树下补渔网的老孙头骂了句晦气。

林青禾扛着竹梯过来时，树下己经围了一圈人。“得换电容。”她蹬掉胶鞋爬上树杈，腰间的工具袋叮当响。底下有人嘀咕：“疯汉媳妇还会修这个？”

黄铜电容拆下来，沾着陈年鸟粪。她从工具袋摸出个香烟盒大小的铁匣——里头分格装着电阻电容，都用橡皮膏粘着标签。底下眼尖的看见标签上印着“7017厂维修备件”的蓝戳。

新电容装好时，晚霞正烧红半边天。喇叭突然震天响：“社员同志们！现在播送革命现代京剧...”王寡妇淘米的手一抖，铝盆咣当砸进井里。

---

### 奖状与顶针

工作组来的那天飘着细雪。摄像机镜头扫过三车间时，王彩凤的独眼正贴着缝纫机针头校位置。黑眼罩边缘沁着汗，机油顺着塌陷的眼窝往下流。

“别拍...”她伸手挡镜头，缺了无名指的手掌在空气里乱抓。林青禾递过块蓝格手帕，帕角绣着朵歪扭的小黄花——是李招弟的针线。

授牌仪式在晒谷坪举行。赵镇长捧着镶玻璃框的奖状，国徽底下印着“青禾布厂”的胶版字。林青禾接过时，奖框右下角突然裂了条缝。底下不知谁递上个顶针，她把顶针卡在裂缝处，奖框稳稳立在了磨盘上。

工作组组长握她的手时愣了愣——那手掌全是茧子，虎口结着紫疤。“不容易啊。”组长感慨。林青禾抽回手指向远处：许青云正踩着梯子挂横幅，呢子裤膝盖蹭着白灰；几个女工抬着刚染好的蓝布穿过晒架，布匹在风里翻出海浪般的褶皱。

摄影师突然掉转镜头。画面里，那只戴着顶针的奖框在磨盘上微微晃动，玻璃反射着女工们扛布远去的背影。磨盘凹槽里积着昨夜的雨水，水面漂浮着褪色的红纸屑——是孩子玩闹时撒的劣质爆竹衣。

**它看起来朴素极了，像一枚巨大的不锈钢顶针，圈住了整个村庄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