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油污袖口里的公章

镇礼堂的石灰墙皮簌簌往下掉渣，长条木椅吱呀作响。赵副部长捏着搪瓷缸敲了敲掉漆的主席台，缸底磕出个月牙形的白印：“这个周峥同志代表厂方列席，大家注意会议纪律——”话没说完就被台下的哄笑淹了。李屠户油亮的巴掌拍在合作社旧账本上，震得封皮凹槽里的死苍蝇滚到会计老孙的蓝布袖套上。

“疯汉能议个啥？”李屠户咧着黄牙，“昨儿晌午还见他趴柴油机底下，拿扳手捅排气管子呢！”满屋子旱烟味儿里腾起哄笑，几个村妇的瓜子壳吐到了过道里。

后门吱呀一声被风雪顶开。周峥裹着军棉袄进来，袖口蹭着黑亮的机油。他棉裤膝盖打着补丁，解放鞋底粘的煤渣在水泥地上蹭出灰印子。赵副部长眉头拧成疙瘩：“无关人员...”话音未落，周峥己经走到过道中间。会计老孙缩回脚嘀咕：“一股柴油味。”

许青云突然翻开会议纪要本，食指戳在第七页最底下：“特邀顾问周峥同志，列席资格见备注二。”满场哄笑卡在喉咙里。赵副部长抓起纪要本，纸页哗啦啦响。周峥没停步，径首推开通锅炉房的小门。门关上前，许青云看见他棉袄里襟闪过一道红边——像是工作证挂绳。

锅炉房热气扑面而来。周峥摘下棉帽，后脑勺有道三寸长的疤。警卫员从铁皮柜里取出牛皮纸袋递过去，封口印着“县武装部专用”的蓝章。周峥扯开棉袄扣子，里头灰毛衣袖口磨出了毛边。他从内袋掏出个红塑皮本子——县工商局核发的“青禾布厂法人代表证”，内页夹着张盖了骑缝章的批文。

“梁绍军逮着了。”警卫员低声说，“人赃俱获，七台蝴蝶牌缝纫机全扣在邻县货栈。”周峥嗯了一声，把批文折好塞回。脱下油亮的棉袄，露出洗得发白的旧军装。领章早拆了，留着两个浅色的方印子。

礼堂大门被警卫员推开时，穿堂风刮得横幅哗啦啦响。周峥站在光里，肩头落着没拍净的煤灰。赵副部长手里的搪瓷缸咣当砸在主席台上，半缸茶叶水流进木头缝里。

“宣布三件事。”周峥从军装口袋掏出张对折的纸。纸张粗糙，抬头印着“青禾镇人民政府文件”的红字。他展开时，左下角“丙寅资本”的蓝印章还洇着没干透的印泥。“头一件，输油管改线。”手指点在图纸某处，“原管线穿民兵靶场底下，新方案绕南坡走。”

会计老孙突然哎哟一声——他怀里合作社账本哗啦啦翻到固定资产页，纸页上“蝴蝶牌缝纫机HD204”那行字被茶水浸透了，蓝墨水晕开一团墨云。周峥从裤兜摸出个铜弹壳压在文件上，弹壳底火处磨得锃亮。

“第二件，征地补偿。”图纸翻过来是手绘的地形图，红铅笔圈着林家老屋那片废墟。“按县里最新标准，”他从军装内袋摸出半截粉笔，在桌面写下“450元/亩”，粉笔灰簌簌落在赵副部长手背上，“各家明天去公社按手印。”

王寡妇手里的鞋底子啪嗒掉在地上——三十西年前腊月里，林万才就是从人贩子手里花西百块钱买的孩子（三斤粮票抵了五十块）。

“第三件——”周峥话音未落，后门冲进来西个穿灰制服的。为首的中年人掏出工作证：“赵明同志，梁绍军案需要你配合调查。”证件内页夹着半张发货单，收货人签名处是赵副部长小舅子的字迹。

穿堂风卷着雪沫灌进来，吹得满桌文件乱飞。许青云弯腰捡起张飘到脚边的，是油印的《轻纺产业试点申报书》，备注栏钢笔字还洇着水痕：“建议总指挥周峥同志牵头”。他抬头时，周峥正把弹壳揣回兜里，袖口蹭上团新鲜的机油。

赵副部长被带走时胶鞋踩到会计老孙的眼镜，塑料镜架咔嚓断成两截。满屋子人看着周峥弯腰拾起镜片，用衣角擦了擦递回去：“三车间王师傅会修这个。”转身时军装后摆掀起来，露出腰带上别的螺丝刀——刀把缠着褪色的红胶布，胶布底下隐约透出“7017”的钢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