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布上的足迹

省电视台的桑塔纳陷进厂门口泥坑时，车窗摇下来探出个烫卷发的脑袋：“师傅帮推下车呗？”正扛布卷的女工噗嗤笑了——这车轱辘陷的位置，正是七年前林青禾拉板车卖头绳翻车的地方。

镜头下的油星子

摄像机架在染整车间门口，三脚架腿陷进半融的雪泥里。编导老宋捏着分镜脚本皱眉头：“林厂长，最好换身干净衣裳...”话音未落，林青禾己掀开蒸汽弥漫的染池盖板，靛蓝雾气扑上镜头，结出细密水珠。

“就这。”她拿铁钩搅动池中布匹。沸腾的染液溅上镜头，女记者惊叫着去擦，尼龙手套瞬间沁出蓝斑。“这叫扎染。”林青禾钩起匹湿布，布头滴落的蓝汁在雪地洇出地图般的纹路，“当年拿煮红薯的锅试出来的。”

女记者踩到块松动的窨井盖险些栽倒，被林青禾揪住后领拎起来。摄像机捕捉到她劳动布袖口磨出的毛边，线头里绞着星点蓝色结晶——是常年浸泡染缸的痕迹。

伤疤博物馆

“观众想了解您的伤痕故事。”女记者掏录音机时，电池盖啪嗒掉进排水沟。林青禾蹲下去捞，后颈衣领滑落，露出道蜈蚣似的疤。“热熔枪烫的。”她头也不抬，“八三年冬夜赶出口订单，打瞌睡栽机器上了。”

摄像机推进特写。那道横贯肩胛的疤痕上，竟纹着圈细密的蓝点——是用染布钢针蘸靛蓝汁刺的梅花，每朵五瓣，不多不少。“王彩凤扎的。”林青禾扯平衣领，“她说伤疤开花才算好透。”

经过裁床车间时，老宋非要拍“现代化生产画面”。镜头刚对准自动裁刀，林青禾突然拽过推布车的女工：“离远点！”几乎是同时，裁刀崩出截断刃钉在墙上，离女工后脑勺只差半掌。“看见没？”她拔出断刃扔进废料筐，“这就是当年的梭芯，打瞎王彩凤眼那个。”

废料筐突然倾倒，各色布头淹了镜头脚架。女记者扒开碎布，发现底下压着本合作社旧账册。翻到“劳保用品”那页，钢笔字写着：“林青禾领纱手套壹双（己破损抵扣）”，旁边按着个蓝指印——是她当年染布染透的指纹。

脚印与布痕

雪越下越密。摄像机移向锅炉房途中，铝制轨道车卡在铁轨接缝处。林青禾拎着扳手过来，腰间的工具袋叮当作响。“这儿原先没轨道。”扳手拧紧松动的螺栓，“是运煤车碾出的沟，下雨就成了河。”

镜头扫过地面，两条深陷的辙印里积着黑水。女记者高跟鞋踩进去，出时只剩光脚——鞋跟断在煤泥里。“穿这个。”林青禾甩来双劳保胶鞋，鞋帮裂口塞着靛蓝布条。

锅炉房门推开时，热浪裹着煤灰扑面而来。林青禾径首走到三号炉前，炉壁上用粉笔画着歪扭的刻度：“八二年腊月廿三，零下十九度。”她指甲刮过最高那道线，“那年冻裂七根蒸汽管。”

摄像机转向墙角的工具箱。工具把手上缠的布条颜色深浅不一——最旧那条是林青禾结婚时的红被面，最新的是厂庆发的靛蓝工装布。女记者伸手要摸，林青禾突然抓起把煤渣洒在工具上：“拍吧，这才是日常。”

倒影的重量

傍晚转场到染池边。水面浮着层靛蓝泡沫，倒映出车间顶棚纵横的钢架。“就从这儿开始拍。”林青禾搅动池水，泡沫破裂时露出水底沉着的半块磨刀石。

摄像机红灯亮起。女记者举着话筒刚要开口，水面突然浮起串气泡。倒影里，靛蓝泡沫聚成个人形——短发女人佝偻着背在染池劳作，脚边堆着酸菜坛子改的染料缸。

“那是...”

“八一年的我。”林青禾掬起捧蓝水浇在磨刀石上，“每天背三百斤布进出池子。”

水面倒影忽然晃动。泡沫人形旁浮现出另个影子——穿军装的男人蹲在池沿，正把玉米饼掰碎泡进染缸。女记者惊呼：“周先生当年...”

“他说染料缺胶性。”蓝水从她指缝滴落，“拿馍渣当粘合剂试。”

倒影再次变幻。泡沫聚成黑压压的人群，打头的陈老太举着罪人幡跪在雪地里，红幡浸透融雪，在池面晕开大片淡红。

镜头推进水面特写。涟漪荡开时，所有倒影碎成光斑，只剩林青禾现在的面容映在中央。一道油污顺着她下颌流下，在倒影里像条黑色的泪。

“拍好了？”她首起身问。靛蓝水珠顺着下巴滴进池水，那滴“泪”碎了。

布上的雪

收工时遇到布匹出仓。三十米长的靛蓝粗布卷过雪地，像条奔腾的河。女记者追着布卷拍摄，镜头突然被什么东西挡住——半块硬如石头的玉米饼躺在布卷尽头，饼上刻着两道深痕。

“这是...”

“喂狗的干粮。”林青禾捡起饼揣进兜，“黄狗老死了，饼还剩半块。”

雪更急了。摄像机镜头蒙上薄雾，画面里林青禾的背影渐行渐远。她胶鞋踩过新铺的靛蓝布卷，雪泥脚印在布面绽开灰白的花。布匹另一头，女工们正吆喝着收卷，王彩凤独眼里映着暮色中的布厂轮廓，像幅未干的水墨画。

染池水面最后荡开一圈涟漪，倒映出省台采访车驶离的尾灯。红光掠过池边那堆废料，照亮了半掩在布头下的合作社账册——写满罪证的那页被染池水浸透，蓝墨汁在纸面泅开，把“林青禾”三个字染成了靛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