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煤核为聘

立春那日晌午，镇政府院里的老榆树刚爆出丁点绿芽，一群穿靛蓝工装的女工呼啦啦涌进大门。王彩凤独眼扫过蹲墙根晒太阳的闲汉，突然亮出裁布钢尺“啪”地抽在水泥地上：“清场！林厂长要晒布！”

众人作鸟兽散时，谁也没注意院角停了辆覆满尘土的军绿吉普。车头挂着红星褪色的车牌，挡风玻璃结着层泥壳子，远看像堆废铜烂铁。

旧盆盛新煤

林青禾正蹲在锅炉房后巷修三轮车。链条卡死的齿盘锈得发红，她拿煤油浇透了，扳手卡在轴杆上往下压。汗珠子顺着下巴滴进衣领，洇出个深色的三角。

“厂长！大场面！”李招弟喘着白气跑来，火疮疤涨成紫红，“院里支了红帐子！”

扳手当啷砸进煤堆。林青禾起身时顺手抄起个搪瓷盆——盆底漏了个眼，拿锡箔纸贴着。巷口拐进个穿洗白军装的身影，怀里抱着口樟木箱子。周峥的解放鞋帮裂着口，裤脚沾满黄泥。

“找这么个破盆当聘礼？”王寡妇的嗓门刺穿院墙。周峥把箱子撂在红帐前的磨盘上，掀开箱盖——满满当当的煤核堆成小山，最顶上压着半块硫磺皂。

满院哄笑声里，周峥抓起把煤核放进搪瓷盆。锡箔纸兜不住碎屑，黑渣簌簌往下漏。他掏出个油纸包，里头是张泛黄的《军民共建协议》，乙方签名处钢笔水洇开了花：

周峥（代号：丙寅）

“三年前你嫁我...”他嗓子像锈住的齿轮，磨得人耳根发涩，“跟跳火坑没两样。”煤核被倒回木箱，磕碰声闷如心跳。

许青云突然拨开人群，拎来个铁皮桶。桶里盛着粘稠的黑色液体，浓烈的柴油味弥散开来。“厂里新研制的助燃剂。”他舀起半瓢浇在煤堆上，“热值抵普通煤三倍。”

印记为证

周峥解开军装领扣。脖颈有道深褐色勒痕，皮肉翻卷如裂开的树皮。“黑市油管那晚...”他手指抚过伤疤，“钢丝绳勒的。”台下老支书突然猛烈咳嗽——那夜他亲眼见周峥用脊梁顶住坠落的油管。

哗啦一声，周峥将军装后摆掀过头顶。古铜色背肌赫然烙着个碗口大的疤，焦黑的皮肉扭曲如地图。“锅炉爆炸烫的。”他转身时，日光将那块疤投在红帐上，形似蹲伏的兽。

林青禾搪瓷盆里的煤渣漏光了。她弯腰抓了把湿煤，三两下捏成团。煤团拍在周峥背上的疤坑里，严丝合缝嵌进去，像块新打的补丁。

“如今来求娶...”周峥的声音突然哽住，喉结滚动数下，“是请神归位。”他从内袋掏出个铁盒，盒盖弹开——七枚弹壳底火处，每道膛线纹都刻着“青禾”的缩写字样。

人群死寂。王寡妇手里的鞋底针扎进指头，血珠滚落在煤堆上。

灰烬里的诺言

林青禾的胶鞋踩上磨盘，煤灰簌簌落下。她抓过那半块硫磺皂，在周峥军装前襟抹出道白痕：“红星章怎么不戴？怕人知道你是周狗娃？”

哄笑声刚冒头，她突然掰开硫磺皂——皂芯里嵌着枚褪色的五角星，星角还沾着机油。“当年你别我衣襟上的。”皂块砸进搪瓷盆，在盆底锡箔上弹了两下。

周峥抓起把煤核递给她。煤块在两只黝黑的手掌间传递时，助燃剂的油滴顺着指缝往下淌。许青云划着火柴扔进铁皮桶，蓝焰“轰”地腾起半人高。

火光映亮结婚证。塑封照片上的林青禾穿着借来的碎花袄，周峥军装领口别着那枚五角星。证件背面贴着张收据：“照相费欠壹圆捌角（冲抵煤票三斤）”。

“锅炉房才是拜堂处。”林青禾将煤核抛进火桶，烈焰猛地蹿上老榆树梢。火舌舔过枝头新芽，爆出噼啪脆响。灰烬如黑雪纷扬，落在红帐上像撒了满堂星辰。

周峥的军装前襟突然飘出张纸片——是当年林青禾写在黄泥墙上的招工启事残页。火焰卷过纸片刹那，“疯子媳妇”西字化作金蝶，振翅飞向烟囱喷吐的浓云。

满院靛蓝工装仰起的脸庞上，灰烬与春风共舞。看门的老黄狗叼着半块硫磺皂跑来，皂体在煤堆上滚出歪扭的亮痕，像条银河落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