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华宴暗涌

戌时刚过，一轮的玉盘己高悬洛阳城头，清辉遍洒，连皇城朱墙上的琉璃瓦都流淌着一层温润的银光。成国公府内却是另一番人间盛景。

曲水回廊间悬满了八角琉璃宫灯，灯纱上绘着蟾宫桂影、玉兔捣药，烛火透过细纱，将朦胧而温暖的光晕投在潺潺流过的活水渠上，映得渠底铺陈的雨花石如同散落的星辰。渠水引自城外洛河活水，此刻正托着数十只精巧的荷叶木盘，盘中盛着新酿的桂花蜜、西域进贡的葡萄美酒、还有切成莲花状的各色果品，随着水流缓缓漂动，任宾客随意取用。丝竹之声悠扬，教坊司最顶尖的乐师隐在几丛高大的金桂之后，琵琶如珠落玉盘，洞箫呜咽似秋夜私语。

正厅“澄怀堂”内，更是华光璀璨。巨大的紫檀木圆桌占据了厅堂中央，上面铺着蜀锦桌围，绣着百子戏月图。菜肴流水般呈上：的阳澄湖醉蟹膏满黄肥，码得整整齐齐；整只烤得金黄油亮的鹿羔，背上插着精致的小银刀；青玉盘里堆着小山似的龙眼、荔枝，水汽凝结在果皮上，晶莹欲滴。空气里浮动着蟹黄香、桂花甜、酒浆醇，以及一种名贵沉水香燃烧后特有的、令人心安的暖意。

成国公成峤端坐主位，一身绛紫色云锦常服，只在领口袖缘用金线绣着细密的蟒纹，低调中透着不容错辨的尊贵。他面容清癯，眉宇间依稀可见当年疆场驰骋的英气，只是此刻染上了一层温煦的笑意，正举杯与身侧几位须发皆白的老勋贵寒暄。然而，这笑意并未完全抵达眼底深处，那里沉淀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凝重。

“国公爷，今年这蟹，膏脂之厚实属罕见啊！托您的福了！” 一位老侯爷捋着胡须，满足地啜饮着杯中美酒。

“是啊，”成峤含笑应道，目光却似无意地扫过厅外沉沉的夜色，“风调雨顺，方得此物阜民丰。只是……”他话音微顿，声音压低了几分，“近来朝中，似乎颇有些‘秋燥’之气。”

席间短暂的静了一瞬。另一位老将军放下银箸，叹了口气：“还不是那位‘晋王’？陛下龙体欠安，这位殿下监国，行事是愈发……操切了。听闻前日廷议，为着北疆军饷之事，又当庭杖毙了两位首言的老臣。”他摇摇头，浑浊的眼中带着忧虑，“司马家的权柄，如今是烈火烹油，无人敢触其锋芒了。”

“慎言，慎言！”旁边立刻有人低声提醒，目光警惕地瞥向厅外侍立的几名身形精悍、气息沉稳的侍卫。那是晋王司马伦以“护卫重臣”之名，强行安插在几位国公、侯爷府上的心腹。

成峤端起面前的青玉酒盏，指腹缓缓着杯壁冰凉的纹路，杯中琥珀色的重阳佳酿微微晃动。“烈火烹油……”他低声重复了一句，声音几乎被丝竹声淹没，“只盼这油，莫要燃尽了江山社稷的根基才好。” 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一丝辛辣首冲喉头，压下心头翻涌的不安。

十岁的成天坐在父亲下首的小案旁。他继承了父亲清俊的轮廓，眉眼间尚未脱去孩童的稚气，穿着一身崭新的宝蓝色锦缎袍子，头发用玉环束起，显得十分精神。他面前的小碟子里堆满了父亲亲手为他拆好的雪白蟹肉和金黄蟹膏。小家伙吃得腮帮子鼓鼓，嘴角沾着一点油星，眼睛亮晶晶地追逐着厅外水渠中漂流的果盘，尤其是一只盛满红艳艳樱桃的荷叶盏。

“天儿，”成峤温和的声音传来，“莫只贪看，也尝尝这蟹，今年的格外肥美。”

“是，爹爹。”成天乖巧地应着，夹起一大块蟹肉塞进嘴里，满足地眯起眼，含糊不清地说，“爹爹也吃！周伯说，这是特意给您留的最大的！”他口中的周伯，正是成府的老管家周淮安。

成峤看着儿子无忧无虑的模样，眼中那抹凝重似乎融化了些许，染上真切的慈爱。他抬手，用干净的帕子替成天擦了擦嘴角：“慢些吃。待会儿宴散了，陪爹爹去书房，考校考校你的功课，昨日先生教的《洛神赋》可背熟了？”

“背熟了！”成天挺起小胸脯，带着点孩童的骄傲，“‘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爹爹，那洛神，真有画上那么美吗？” 他指向厅堂一侧悬挂的一幅前朝名家的《洛神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