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煤炉边的橘子糖

蜂窝煤在铁皮炉子里烧得噼啪作响，橘红色的火舌从炉眼窜出来，映得王桂兰眯起了眼。她左手扶着陶盆，右手抄着擀面杖来回碾轧，面团里混着隔夜的白菜帮子和半截蔫萝卜，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灰扑扑的光。这是她第三遍揉面了，想把剩菜的酸馊味揉散些，好让孙子许乐明天上学能带块热乎的菜饼子。

“奶，风往这边吹。”许乐蹲在煤炉侧边，小胸脯贴着火炉铁皮，手里的硬纸板扇出的风带着热浪，把王桂兰额前的碎发吹得乱晃。他穿的蓝布褂子短了半截，袖口磨得发白，露出的手腕细得像煤炉边的铁丝。三天前他在巷口捡煤核时，被骑摩托的青年溅了一身泥，褂子泡在水盆里搓了三遍，污渍还嵌在布眼里。

“歇会儿吧，手都扇红了。”王桂兰放下擀面杖，伸手去摸孙子的额头。许乐往后缩了缩，把硬纸板往煤炉前凑了凑：“不热，煤要灭了。”他盯着炉子里渐暗的煤块，想起昨天在废品站，李大爷说今冬的蜂窝煤又涨价了，奶奶攒了三个月的废报纸，才换了半袋子煤球。

“吱呀——”木门被推开的瞬间，一股浓烈的香水味像刀子似的扎进屋里。许乐打了个激灵，手里的纸板“啪嗒”掉在地上。许辉斜倚在门框上，油亮的皮鞋尖蹭着门槛上的泥垢，身后跟着个穿红裙子的女人，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嗒嗒”响，像敲在许乐的心上。

“妈，这是孙晴。”许辉扯了扯领带，语气里带着许乐没听过的讨好。孙晴没看王桂兰，眼睛扫过屋里的煤炉、掉漆的木桌和墙根堆着的蜂窝煤，嘴角撇了撇。她往前走时，红色裙摆扫过煤炉边缘，“滋啦”一声，布料上烫出个焦黑的窟窿，像只张着嘴的黑虫。

“这就是你儿子？”孙晴捏着鼻子，声音尖细得像指甲刮过玻璃，“跟个小叫花子似的，许辉你多久没给他洗澡了？”她的目光落在许乐沾满煤灰的脸上，眼神里的嫌弃像针一样扎人。许乐往奶奶身后躲，后腰抵着煤炉的铁皮，烫得他一哆嗦，却不敢吭声。

“没规矩！”许辉跨步上前，抬脚就往许乐腿上踢。王桂兰慌忙把孙子护在怀里，擀面杖“哐当”掉在盆里：“孩子小，不懂事......”话没说完，就被孙晴的笑声打断。

“小？都上小学了吧？”孙晴从皮质手包里掏出一面小镜子，对着炉火光补口红，“我外甥女三岁就会背唐诗了，哪像他，见了人跟个闷葫芦似的。”她说话时，手腕上的金手链晃来晃去，链条末端挂着个乌鸦吊坠，黑黢黢的翅膀反着冷光。许乐盯着那吊坠，想起上周在巷口，看见“豹哥”带着一群人打架，他脖子上的纹身就是只展翅的乌鸦，和这吊坠一模一样。

王桂兰想给孙晴倒杯水，却发现暖瓶轻飘飘的——早上许乐上学前就喝完了最后一口水，她忘了灌。“我去烧点水......”她刚要转身，孙晴却“嗤”了一声，从包里掏出个印着英文的塑料袋，随手扔在许乐脚边：“算了，看你们这穷酸样，烧的水我也不敢喝。”

塑料袋砸在地上，滚出几颗亮闪闪的橘子糖，糖纸是许乐没见过的亮橙色，印着卡通图案。“小穷鬼，没见过吧？”孙晴踩着高跟鞋碾过糖袋，鞋跟在糖纸上留下个模糊的印子，“阿姨给你买的，比你奶奶捡废品换来的强多了。”

许乐没动。他脚边的布鞋上补着三块补丁，最大的那块是用奶奶旧围裙改的，针脚歪歪扭扭。他攥紧了背后的手，掌心里是半块用旧糖纸包着的橘子糖——那是前天奶奶在废品站角落捡到的，糖块边角都磕碎了，王桂兰用手绢擦了半天，才敢递给他。此刻糖块被体温焐得发软，黏在毛边的糖纸上。

“捡起来！”许辉低吼着，伸手去拽许乐的胳膊。孩子却猛地挣脱，把背后的糖塞进奶奶手里。王桂兰捏着那半块糖，糖纸的粗糙触感磨着掌心，她看见许乐的眼眶红了，却咬着嘴唇没哭。

“许辉，你看你教的好儿子！”孙晴叉着腰，红色裙摆被煤炉的热气烘得微微发卷，“给你糖还不领情，真是跟那个老不死的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穷酸相！”

“你少说两句！”许辉推了孙晴一把，声音压得很低，“妈，你别往心里去，她就是嘴上没把门的。”他转头瞪着许乐，“还不叫阿姨？想挨揍是不是！”

许乐盯着地上的糖袋，又看了看孙晴手腕上的乌鸦吊坠，突然觉得那甜腻的香水味和煤炉的烟味混在一起，呛得他喘不过气。他往后退了一步，后背紧紧贴着煤炉，铁皮的热度透过单薄的褂子烫着皮肤，他却觉得心里冷得像冬夜的井水。

那天晚上，王桂兰给许乐铺床时，在枕头下摸到个硬邦邦的东西。掏出来一看，是孙晴扔的那袋橘子糖，糖纸被揉得皱巴巴的，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画了个粗粗的红叉，旁边是许乐歪倒的字迹，铅笔芯划破了糖纸：“奶奶说，不能要陌生人的东西。”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缝照进来，落在糖袋上的红叉上，像一滴凝固的血。王桂兰把糖袋紧紧攥在手里，听见里屋许乐均匀的呼吸声，却不知道孩子躲在被子里，睁着眼睛看了半宿煤炉里渐熄的火星，首到那点红光彻底变成冷灰。她更不知道，许乐画下那个红叉时，指尖还留着白天攥紧橘子糖时，糖块融化后黏腻的甜——那是他第一次觉得，甜味也能这么呛人，像孙晴身上的香水，像煤炉里没散尽的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