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槐花落尽时的河畔阴影

军属大院门口的老槐树正抖落最后一茬春雪般的花序，风掠过石板路时，将碎白的花瓣卷成旋儿，扑在老周肩头的渔具包上。他刚迈过铁门坎，棋盘扎堆的退休老兵们就扯着嗓子喊起来，老张的马扎腿卡在砖缝里，棋盘上"楚河汉界"的红漆早被磨成几道模糊的灰印子。

"老周！又去钓鱼啊？"戴旧草帽的老李把"将"字棋子拍得震天响，"昨儿你那步马后炮耍得阴，今儿非得杀你个片甲不留！"旁边几个穿跨栏背心的老头跟着哄笑，象棋子在折叠桌上碰得叮当响。老周回头时，残肢的肩窝处被渔具包带子硌出深痕，他扯出个笑，露出后槽牙上的烟渍："不了不了，遛弯顺带活动筋骨。"

松狮犬墩子呼哧呼哧跟在脚边，毛茸茸的尾巴扫过地面时，沾了片沾着露水的槐花瓣。这狗足有半人高，走起来像团滚动的棕黄色毛球，唯独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温吞得像晒暖的井水——十五年前它还是只巴掌大的奶狗，如今却成了老周唯一的伴儿。他低头替墩子摘掉尾巴上的花瓣，指尖触到温热的皮毛，突然想起儿子周天赐小时候骑在狗背上咯咯笑的模样。

河湾钓点的柳树枝条垂到水面，老周刚放下马扎，就闻到一股混杂着啤酒味的酸腐气。树荫下歪着个穿破洞牛仔裤的青年，膝盖处的破洞磨得毛边翻卷，正是他儿子周天赐。这小子眼窝发黑，额前刘海油得黏在头皮上，听见脚步声，不耐烦地踢飞脚边的空啤酒罐，铝罐在石板路上骨碌碌滚出老远，惊得水面的鱼漂猛地沉了下去。

"爸，转点钱。"周天赐声音沙哑，烟盒在指间抖出最后一根烟，滤嘴被他叼得发湿。老周蹲下身整理鱼线，鱼钩在阳光下闪了道寒光："前儿刚给过三千。"他的左手袖口空荡地垂着，右手捏着鱼线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处对象不得花钱？"周天赐点燃烟，火机的光映亮他手背上新添的淤青，"丽姐说下周末去海边玩，没两千块下不来。"河风掀起他油腻的刘海，露出眉骨处未消的红肿——上周刚在台球厅跟人打架挂的彩。老周盯着水面晃悠的鱼漂，想起三天前前妻打来电话，说周天赐把她家里的钱偷去赌了。

"上个月工资全给你了。"老周的鱼竿突然一沉，他猛地扬竿，钓上来条巴掌大的鲫鱼，银鳞在阳光下乱闪，"这个月的退休金得等五号，你......"

"等什么等！"周天赐突然踹翻马扎，惊得鲫鱼蹦回水里，"你是不是藏私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补贴！"他踉跄着逼近，酒气喷在老周脸上，"我妈说你每个月至少拿八千！少废话，赶紧转钱！"

老周下意识后退半步，残肢的袖管被风灌得鼓胀。墩子突然低吼一声，挡在他身前，蓬松的毛发根根竖起。周天赐踹了狗一脚："滚开！老东西养的畜生！"墩子呜咽着躲到老周腿后，却仍用警惕的眼神盯着他。

"你非要逼死我才甘心？"老周的声音发颤，想起昨晚社区主任上门时说的话——周天赐在外面借了高利贷，放贷的人己经找上门了。河面上突然起了风，柳树枝条抽打在水面，惊起一群白鹭。周天赐骂骂咧咧地转身，破洞牛仔裤在暮色里像面褪色的破旗："后天我再来，没钱别开门！"

老周看着儿子消失在河湾拐角，手里的鱼竿"哐当"掉在地上。墩子蹭着他的裤腿，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温热的舌头舔过他手背上暴起的青筋。远处传来下棋老头们的笑骂声，混着归巢麻雀的唧喳，在渐渐沉下来的暮色里显得格外刺耳。他弯腰捡起鱼竿，发现鱼线己经缠成一团乱麻，就像他此刻的心情。

夕阳把老周的影子拉得细长，他牵着墩子往家走时，路过那片茂密的柳树林。风送来一阵甜腻的香水味，夹杂着女人的浪笑——树影深处，周天赐正把一个穿亮粉色骑行服的女人按在树干上，女人腰上的荧光绿骑行灯晃得人眼晕。老周认得她，是河边公园有名的"夜莺"，专靠勾引男人换钱。

血猛地冲上头顶，老周的独臂攥成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他想冲上去，却听见女人娇滴滴的声音："你爸真能给你弄来钱？"周天赐的声音带着讨好："放心，那老东西疼我着呢，就是嘴硬......"

墩子察觉到主人的怒意，喉咙里的低吼越来越响。浪笑声像针一样扎进耳朵，他想起周天赐小时候趴在他背上说"爸，我以后要当解放军"，想起自己截肢后儿子抱着他哭说"爸，我保护你"。河风吹落最后一片槐花瓣，粘在他斑白的鬓角，像一滴凝固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