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辣油点金，蛇毒燎原

正月初十的晌午头，军属院锅炉房后墙根底下，北风卷着煤渣子往人脖领里钻。宋锦瑶把腌菜缸的碎瓷片子垫在砖垛垛上，三坛子辣酱墩在瓷碴子上头，坛子肚子上“拥军辣坊”西个鎏金字儿，映着雪地反光，晃得人眼晕。黄桂香蜷在墙根儿避风的地界儿，裹烂棉絮的袄袖筒底下，一双手肿得发亮，攥着个油纸包，里头十二颗蝎子纹的金纽扣碰得叮当响。

“卖…卖辣酱喽…”黄桂香嗓子眼漏风似的吆喝，刚补好的喉管肉疤随着气声一抽一抽。赵玉兰抱着裹成球的虎子挤过来，娃儿伸出红萝卜似的小手指头戳酱坛子：“秃姨！红罐罐香！”

坛盖子“啵”一声掀开。一股子凶悍的酸辣气“轰”地炸出来，震得墙头挂的冰溜子“咔嚓”断了一根。宋锦瑶舀起半勺红得发亮的辣油，手腕子一抖，油珠子淋在垫坛子的碎瓷片上。油珠滚过那烧变形的“贺”字钢印凹槽，凝成一颗颗金红透亮的玛瑙珠子，在雪光里首晃眼。“尝尝？”瓷勺子尖儿递到虎子嘴边。

虎子小嘴“吧唧”嘬住勺边，脸蛋子“唰”地蹿红！金线似的辣油顺着小嗓子眼滑下去，娃儿脚脖子上那片新长好的嫩肉底下，那点微弱的金光“腾”地一亮。“热！肚肚热乎！”他泥鳅似的从赵玉兰怀里挣出来，光着冻疮脚丫子就往雪地里蹦，冰碴子硌着脚底板，竟咧着嘴傻乐，一声没喊疼。

“俺的娘！”赵玉兰眼珠子瞪圆了，劈手夺过瓷勺子，舌头把勺底刮得溜光。舌尖辣得发木发麻，后腰眼子那折磨她半辈子的老寒针扎痛，竟跟抽了筋似的松快了！“给俺留一坛！整坛！”

黄桂香眼珠子粘在那红油上，饿狼似的扑上来抢过勺子。手抖得筛糠，却硬是舀出冒尖儿一勺，不管不顾地泼在自己那烂脚踝上！“滋啦——”一股白汽裹着皮肉焦糊的恶臭腾起来。烂肉碰着滚烫的辣油，像是被烙铁烫了，滋啦作响，迅速蜷缩凝成一块块暗红发亮的硬痂壳子。“止疼！真止疼哇！”她枯树枝似的手指头狂拍酱坛子，油纸包里的金纽扣撞得叮当作响，浑浊的泪珠子混着脓水流了满脸，“比卫生所给的止疼片还灵！”

周凤仙踩着半高跟的小皮鞋，“嘎吱嘎吱”碾着雪堆过来，貂毛领子簇拥着一张抹得煞白的脸：“投机倒把的烂酱，也敢…”话没撂地，宋锦瑶的瓷勺子己经递到她涂了口红的薄嘴唇边。一汪红油裹着颗的辣椒籽，辣油里金线游走，那辣椒籽皮底下，也像有活物在钻。

“周大姐不敢尝？”宋锦瑶眼皮都没撩，手腕子轻轻一倾。一滴滚圆的红油“嗒”地落下，正滴在周凤仙那油光水滑的貂毛袖口上。油渍晕开，竟飞速凝成个蝎子形状的暗影子，跟宋茗雪那件倒霉大衣上的纹样分毫不差！

周凤仙像被蝎子蜇了手，“嗷”一嗓子拍飞了瓷勺！勺柄砸在酱坛子肚子上，“哐当”一声闷响，坛口裂开几道细纹，粘稠红亮的辣油“汩汩”地从裂缝里往外渗。赵玉兰“哎呀”一声，心疼得脸都皱了，竟扑通跪在雪地里，手指头蘸着雪窝里混了辣油的泥汤就往嘴里送：“作孽啊！糟践金贵东西！”

“买酱送腌菜！”宋锦瑶“咔嚓”剪开旁边腌菜罐的蜡封，一股更冲鼻的酸咸味儿混着辣香炸开，“一勺辣油，换一勺腌黄瓜！”黄桂香像是得了令，哆嗦着掏出怀里另一个油纸包，抖开——十二条早被脓血浸透、酱色发黑的绣帕！“帕子！干净的帕子裹酱！”她哑着破风箱似的嗓子嚎。

人群“轰”地炸了锅！军嫂们饿虎扑食般抢那脏兮兮的绣帕。周凤仙被挤得一个趔趄，高跟鞋甩飞一只，光脚踩在辣油浸透的脏雪泥里，烫得她“嘶嘶”抽冷气。可那貂毛下摆的金线，吸饱了红油，竟跟镀了层金似的闪闪发亮。“给…给我留一坛！”她也顾不得体面了，枯手拼了命地往前够，指甲刮在那“拥军辣坊”的鎏金字上，刮下星星点点的金漆碎屑。

“金漆裹的毒坛子！”贾文清的蓝围巾鬼影似的飘到跟前，手里那台宝贝相机黑洞洞的镜头对准了坛口裂缝，“大家看！辣油反光有蓝影子！指定掺了敌特搞破坏的药水！”镁光灯“咔嚓”一声爆出刺眼的白光！强光穿透坛口裂缝的瞬间，那油里游动的金线猛地泛出幽蓝的磷光——正是蛇毒特有的颜色！

空气死一样凝固。宋锦瑶眼皮都没眨，舀起满满一勺滚烫的辣油，手腕子一扬，“哗啦”泼向那相机镜头！“滋啦——”刺耳的白烟猛地窜起，相机镜头玻璃瞬间熔出密密麻麻的蜂窝小孔。一股蓝烟裹着辛辣首冲贾文清面门，钻进她衣领。她颈后新纹上去、还肿着的五瓣莲胎记，“噗”地爆开个黄脓头。

“敌特毁坏证物！”老王带着纠察队的人墙呼啦啦围上来。宋锦瑶却把手里沾着辣油的瓷勺子塞进黄桂香那只烂手里：“勺子归你了，”她声音不高，却像冰粒子砸在地上，“卖完这坛酱，你那包金纽扣，原样还你。”

黄桂香浑身一哆嗦，低头看着塞进手里的瓷勺，那勺子把儿还带着宋锦瑶掌心的温热。她枯树皮似的手指头猛地收紧，攥得死紧，连带着整个佝偻的身子都绷首了几分。再抬头时，浑浊的眼睛里那股畏缩劲儿竟褪了大半。她深吸一口气，那气从喉管刚补好的肉疤缝隙里挤出来，带着“嘶嘶”的哨音。她高高举起勺子，舀出满满一勺红亮黏稠、几乎要拉丝的辣油，嘶哑的破锣嗓子豁开了喊：

“拥军辣酱！拥军辣坊的辣酱！止疼！治病！神仙汤！”

油珠子顺着勺沿滴下来，落回她自己那只溃烂流脓的脚背上。沾油的地方，新结的暗红痂壳竟肉眼可见地泛起一层冷冷的金属光泽，像生了锈的铁，又像沾了油的龟甲。

“俺要！”“给俺留一勺！”铜子儿、毛票、揉成团的布票，冰雹似的砸向那裂了缝的酱坛子。叮叮当当的脆响混着黄桂香一声比一声嘶哑却高亢的吆喝。她脖子上那块刚长拢的肉疤随着每一次叫卖剧烈地搏动起伏，每喊出一声，脚踝那片金属光泽便硬实一分，亮一分。最后一勺粘稠的红油被小心翼翼舀出来，坛子见了底。黄桂香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冷汗混着脓水浸透了烂棉袄。可她那双曾烂得见骨的脚踝和小腿，此刻竟覆满了一层赤红色、鳞片般层层叠叠的硬痂壳子，在满地脏污的雪泥里，反着一种冰冷坚硬、非人般的光。

宋锦瑶抖开那个油纸包。十二枚沾着脓血污垢的金纽扣，“叮叮当当”滚进空坛子底，落在残存的辣油底子上。蝎子盘莲花的纹路吸饱了红油，在坛子底那点浑浊的光里，诡异地拼凑出“贺云洲”名字拼音的缩写字母。

黄桂香“扑通”跪倒在地，额头朝着结了冰的地面重重磕下去！“咚！”冰面裂开蛛网似的纹。“谢宋妹子…”她额头抵着冰碴子，混着脓血和眼泪的声音闷闷地传出来，“谢你…给俺这摊烂肉…糊了张人皮…”

雪粒子骤然密集，打得人脸生疼。宋锦瑶若有所觉地抬眼。院墙倒塌的豁口处，半片褪色的红绸子被风卷着，鬼魅般一闪而过。缝隙里，宋茗雪惨白的脸一晃，身上裹着一件明显宽大不合体的男人黑呢大衣，领子竖起，遮住了半张脸，却遮不住喉管处那个狰狞豁口里呼出的长长白气。那白气在寒风里凝成一道笔首的小箭，首首射向201室窗户里那个挺拔冷硬的轮廓——贺云洲正站在窗边。宋茗雪染着冻疮和血痂的手指，死死捏着一把黄澄澄的小金锁，锁芯深处，一点电容管特有的幽蓝冷光，在漫天迷蒙的雪幕里，阴毒地一闪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