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送行

巳时三刻，公堂外已经聚满了前来听审的苗疆百姓。

沈覆卿稳坐高堂，听着偎红跪地喊冤，字字泣血。

“宋敬之熏心，逼我妹妹做妾，逼迫不成，便污蔑她偷盗财物，逼她跳湖。”

“我为了给妹妹报仇，委身于他，三年时间，他为了稳固地位，将我辗转送给过多位官员，其中就有来自京都的前任钦差魏子谦。”

“昨日夜间，他为了斩草除根，派人前来诱我自杀，引诱不成，又以一张仿照我妹妹笔迹制成的假血书为引，逼我自杀，若非沈王爷与裴大人及时赶到，如今便已经死无对证。”

说罢，偎红深吸一口气，以头抢地，狠狠地磕了三个响头。

起身的时候，额头已经染了血。

“请王爷和裴大人秉公处置，杀狗官，平冤案！”

随着他的话音落地，站在公堂外的苗疆百姓也都纷纷跪下，高喊着：“请王爷和裴大人秉公处置，杀狗官，平冤案！”

此情此景，倒让沈覆卿有些唏嘘。

他抬眼看向默然不语地宋敬之，叹道：“当年万民请愿，说愿与你共死，今日仿若旧日之景重现，却是要你去死，不知宋太守对此有何感触？”

被人提起当年的清白热烈，宋敬之却没有半分触动。

他只是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跪在外头的百姓，不屑地哼了一声：“都是一群目无王法的刁民而已，王爷应该不会被他们轻易蒙蔽吧？”

“刁民？”沈覆卿将这两个字在舌尖滚过几遍，“原来宋太守是这样看待苗疆之下的百姓的，真是出乎本王的意料。”

“穷山恶水出刁民，王爷是贵人，不知道也属正常。”

“穷山恶水的确出刁民，可刁民也是我朝子民，他们有冤，本王也要判，还是请宋太守回应一下偎红对你的控诉吧。”

闻言，宋敬之把目光投向偎红。

四目相对，彼此都从对方的瞳孔中看出了不死不休的杀意。

宋敬之率先收回视线，轻飘飘地开口：“微臣对这个女子并不熟悉，只是昨日看她容貌姣好，这才提拔她去伺候您，不想她竟然恩将仇报，用这种低劣的谎言来污蔑微臣，还请王爷做主，还微臣清白。”

听着他毫无悔意的指鹿为马，偎红不禁气的面色通红。

她豁然起身，指着宋敬之骂道：“狗官，你便是存有半点良知，也决计说不出这样令人作呕的话！你为祸一方，草菅人命，今日当着钦差大人的面，竟还在此大言不惭地狡辩，真是罪大恶极！”

“大胆疯女！竟敢在公堂之上胡言乱语！”宋敬之怒斥一声，“你口口声声说本官罪大恶极，可有确凿证据？若是没有，你便是死罪！”

“现有昨指使林桓诱我自杀时所伪造的血书在此，请钦差大人验看。”

说罢，偎红便将血书递给两旁的卫士。

沈覆卿从卫士手中接过血书，捻了几下，判断出纸张是被人故意做旧。

他把血书举起，冲着宋敬之摇了摇，道：“宋太守，这封血书，的确是被人伪造的，对此你作何解释？”

“王爷，血书是不是伪造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不是微臣伪造的，总不能因为这样一封来历不明的血书，就治微臣的罪吧？”

“宋太守这话有理。”沈覆卿赞同地点了点头，转而看向偎红，“偎红，你可有证据表明，这封血书与他有关？”

“回王爷的话，民女没有证据，但是有人可以证明。”

“谁？”

“宋敬之的走狗，参议林桓。”

闻言，宋敬之不自觉地哼笑一声。

林桓的确可以证明血书是他授意匠人伪造的，不止血书，还有他这些年在苗疆做下的每一件恶事，林桓都能作证。

只可惜，林桓死了。

死无对证的事，谁也别想让他认罪。

闻言，宋敬之站起身，拱手道：“这个疯女既然提到了林大人，那么就请钦差大人召林大人与微臣当庭对峙，若是证据确凿，微臣自当以死谢罪。”

他笃定林桓已死，所以有恃无恐。

可是，当林桓从后堂被人带上来的时候，他的有恃无恐就成了惊惧交加。

怎么会？

焦五斗竟然没杀他！

林桓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经过，然后跪在偎红身边，道：“参议林桓，今日当堂作证，只求大人惩治宋敬之，还苗疆昭昭天日。”

“林大人可想清楚，检举上官是罪，即便成功，也会连降两级，若是失败，便是抄家灭门的死罪。”

“微臣今日既然站上公堂，便是存了死志。”林桓目光坚定，“这些年，微臣为了官运和前途，助纣为虐，做了许多不可饶恕的错事，微臣不是没有良知，只是宋敬之在苗疆一手遮天，从前京都派来的钦差，要么与他同流合污，要么被他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微臣家中还有妻儿老小，为了他们，微臣只能三缄其口。”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沈覆卿的身份非比寻常，裴霁又是个嫉恶如仇的性子。

他们两个，绝不可能被宋敬之轻易杀死，更不可能和他同流合污。

若能做君子，谁愿当小人？

他做了半辈子小人，死之前能够做一回清白君子，也算不枉此生。

从林桓出现的那一刻，宋敬之就知道自已败了。

他明明占尽天时地利，却依旧走入死局。

对此，他只能归结于天要亡他，非人力所能转圜。

只是，林桓这番大义凛然的话，听在他耳朵里，却像是天底下最可乐的笑话。

他不由得大笑几声，指着林桓，嘲讽道：“林桓，你把自已说的如此苦，无非是想留一点死后名声，我却想告诉你，既然当过狗，就再也成不了人了！”

他宋敬之的确恶事做尽，没有任何苦衷。

可是林桓也不清白，说是被逼无奈，可是他若是真想出淤泥而不染，大可以守着小小议员的位置过到死，而不是一边靠着狐假虎威攀附权势，另一边却又安慰自已是受形势所迫。

虚伪的正直，比纯粹的恶更加令人恶心。

林桓被他的话刺的面色惨白，嘴唇蠕动半晌，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见此情形，沈覆卿略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林大人，你的心又要偏了。”

“请王爷指点迷津。”林桓跪在地上，虔诚地求教。

“人不会因为做了一辈子善事，临死前做了一次恶事就恶贯满盈，同样的，也不会因为做了一辈子恶事，临死前做了一件好事就被人忽略这一点善，当你决定为了苗疆重见天日而死的时候，你就已经不再是唯命是从的狗，而是有血有肉的人。”

闻言，林桓的眼中再次燃起星星火。

他不是狗，他是人。

他和宋敬之不一样，他的死路，辉煌灿烂。

“谢王爷赐教！微臣府上有这些年与宋敬之的来往书信，名下的几家店铺也有孝敬宋敬之的凭据，微臣一命不足惜，只求能为苗疆开一线天光！”

话音落地，寂然无声。

半晌，外头跪着的百姓忽然动了。

他们再次俯跪于地，高喊：“林大人高义！苗疆人在此提前恭送林大人！”

林桓转身看向他们，眼中是从未有过的决然。

当年宋敬之得万民请愿，他曾在无数次辗转反侧之时羡慕的心尖发颤。

今日他也得了万民相送，这见不得人的一生，也算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