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苦不堪言

睡不着不是想云霓对吴大宽拒绝的那封信，而是想自已，想自已的未来。是呀，还有一年就要考大学了，自已在学校里学习也还算过得去，不说考上重点，最起码考上一般大学还是有希望的。可是，这个“可是”让陈元辗转反侧。可是，妈为了四十块钱的学费，从龙嘴到油坊，又从油坊到沙湖，一直借到岗上，才借到十三块钱。那十三块钱还是三家凑合的。这年头，真的都没有钱吗？是真的没钱。打工的，在外混点钱不拿回来，像滚雪球，还想往大的方面滚；没有混到钱的，就是路费也没有，哪还有脸回家？在家的都是老弱病残，靠着种田过活，哪来的活水？但是妈不死心，还是让爹担着稻打米，用口袋装着，让自已背到学校。可是，那个老张，跟死了爹一样指着米袋说，米，我们这儿又不是粮店，要米干啥？交伙房换伙食费还差不多，要是算学费，不好换算。自已把米卖了，拿钱来交吧？扛到粮店卖，换回一点钱，但是不够，咋办呢？找于大龙，他也是可怜人，他爹妈穿的衣服只有一套。找大宽，找过，他很大气，当时就说，这还不容易，不就是借钱吗？只是，我每月都是爹妈定量给的，这个月呢，我只节约了两块，都给你吧；等下个月，下下个月，我少吃点，节约多点。

——大宽，你爹妈都是拿工资的，有积蓄，向他们借点，救急用。

吴大宽斜视一眼，那一眼算是看透了，陈元自尊心受到严重打击。

——不就是要饭吗？吴大宽说，你看看万世阔的母亲，爹死了，妈为了他能上学，真是拼上了，要饭供养儿子。那个老太，真是老太太吗？才四十多岁，拿着拐棍，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服，有人用眼睛数过，说是从外观看足足有八十多个补丁，还都不是一样颜色的，说是交厨房的大米都不一样，有的还有芽子，伙房会计抓一把，拨着，一把米足足拨出十多个砂子儿，就是这样，万世阔向人伸手吗？我们呀，得有一种精神，有道是，只有苦上苦，才能甜上甜呀。

那一天，陈元十分愤懑，不仅没睡着，还蒙着被子整整哭了一夜。快天亮，他听到吴大宽也哭了，他并没有感到舒服，也没有笑，忽然觉得，人生，不都是华山一条路，就像爱情，如果被拒绝了，就不活了吗？

是呀，陈元也被拒绝了。

陈元被拒绝了，不想上学了，感到没脸见到云霓。说实话，钱老师不是傻子，也不是可怜人。追求爱，与要饭比较，哪个高尚？在陈元心里，他就觉得如果一个人一生没了爱情，那么，距离死亡就是分分钟的事情了。他忽然想到爹说的，有些事情贵在坚持，只要挺过去了，前面的路就好走了。这么一想，陈元就觉得信心满满，但是，一回头就想到钱。是呀，爹还说过，无钱难倒英雄汉。你再英雄，没钱，那是寸步难行。都说爱情好，可是，为啥好呢？还不是那个人长得漂亮，还不是身份尊贵，还不是条件，一句话，就是让你无法抵挡。但是，你能抛开这些吗？抛不开，咋办呢？那只有死路一条了。

陈元正胡思乱想，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西边的太阳照在水库大堤上时，一缕血红血红的阳光，就像红毯铺在堤坝的下坡，映照着雩娄高中，把那座楼房印出一个大大的血字：泪！

都跑到大坝上，也像在通往二楼的过道上，好在此地宽敞。死呀，通往死亡的道路一直都敞开着，没有关卡，也没人让你停下。钱老师就是在这天下午淹死了，淹死在铁佛寺水库里，当有人发现时，已经斜阳夕照。

是一个钓鱼的老头发现的，先是发现漂浮在水面上一个黑不溜秋的西瓜，老头不以为是西瓜，因为此时西瓜已罢市，只有金色的稻谷还在田里长着。爹说，丰收的季节也是最可怜的季节，因为接下来就是该分配了。可是，对于钱老师而言，世界已经不属于他的了，只有耻辱紧紧跟随——一个人民教师，居然爱上自已的学生，还被拒绝了，最主要是钱老师不要脸地要死要活，跪在地下苦苦哀求，有道是男儿膝下有黄金，难道是缺钙吗？这种情况，用修养差劲已算轻的，用道德败坏也不算重，说到底，就是不要脸，不配当教师。也就是这些舆论让他走上了绝路。因为公安这次真的来了，人命案再不来，那公安真的是公安，没事干了。

公安来了，脸绷着，先是用石灰水撒了一圈，告诉人们，距离死者最近的才是禁区，任何人不得入内。可是，陈元就想不通，这条纪律要是写在人生的底色上，那么，对于钱老师来说，不也是一条生的希望吗？不，一切的一切都过去了，没过去的只有围观者。

有人小声问：是谁呀？

钱老师。

干嘛想不开投水？

你说的吗？

一个公安上前，那个人就笑着说，我也是猜测的，我又不是公安，不负责破案。

告诉你，你这句话算说对了，那位公安说，昨天晚上发现的，经过初步调查，不属于他杀，属于自杀，但是，为何自杀呢？我们正在查找原因。来时，找到学校，校方说，钱老师是师范大学毕业之后就分配该校的，教书，很敬业，深受学校师生爱戴，学校正准备发展他入党。这么说，自杀的可能性只有一点点，但是没理由。我们又走访了几位年轻老师，都说他有洗澡的爱好，听说在学校里就是游泳健将，虽没拿过什么比赛名次，但是，很喜欢。哦，副校长，就是管学校政工的副校长对我说，去年，他刚分配来，学校组织一次温泉湖旅游，他就一个人游泳到湖心岛，不知道有这回事不？要是有，就是个例证，最有可能是他游泳时腿抽筋溺水而亡。真是教育的不幸呀，这么好的教师，美好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就这么拜拜了，连说拜拜的遗言都没有，哎，可惜了。这个事件发生之后，我们要郑重警告水库管理所，让他们严加管理，不应该让人随意到大坝，最主要是不应该让人下水游泳，要知道水火无情。出现这种糟糕的事情，对谁都是悲剧。

那个人赶紧点头说，是，是，是。是悲剧，哎，说到底，都是命！

都是命！陈元惊呆了，也许这是他人生当中第一次出现的惊叹号！陈元对钱老师还是有感情的，虽说钱老师才来不长时间，但是钱老师年轻，比他们大不了多少，如果按照二十年一辈人来计算，按说还勉强算同辈人，有许多共同语言。

钱老师是潢川人，家住在农村，发生这种情况，他爹妈咋办？想到这儿，陈元忽然厌恶学习，也许就是这个惊叹号让他放弃学业，下决心走出去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