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苔墙苔痕

《砚上春秋》第三章 苔墙苔痕

盘尼西林注入血管的第七日，沈砚宁的掌心终于有了温度。他倚在雕花床上看沈砚秋临摹《护病要旨》里的消毒流程图，笔尖在“煮沸法”三个字上洇开墨点，像极了林砚之白大褂上洗不掉的碘渍。窗外的梅雨停了，苔衣却在青瓦上织出更深的绿，连檐角悬着的铜铃，都生了层毛茸茸的绿锈。

“姐，你闻。”沈砚宁忽然指着案头的玻璃瓶，里面泡着林砚之留下的卡介苗玻璃管，“有薄荷味。”沈砚秋凑近了闻，却只嗅到石碳酸混着雨水的腥，如同那日在沪宁线站台，他替她挡住巡警时，领口漫出的硝烟与药香。自打上回从黑市换药后，他腕上的勒痕结了痂，像道永远系着的绳，拴住了两个在风雨里飘摇的人。

晌午时分，账房先生送来当票。沈砚秋摸着当票上“沈氏老宅”的红戳，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檐角铜铃要常擦，否则生了锈，就听不见归人脚步”。她数着翡翠镯子换来的五十块大洋，发现其中三张印着“中南银行”的纸币上，暗纹里藏着极小的“新青年”字样——定是林砚之混在药款里塞给她的，那些他偷藏的进步刊物，此刻正垫在弟弟的枕头下。

“小姐，林医生在偏门。”翠儿的声音带着颤，沈砚秋抱着药箱跑过去时，正看见林砚之贴着苔墙喘息，白大褂肩头洇着暗红，像是被人用墨笔狠狠抹了道。他左手攥着个油纸包，指缝里漏出安瓿瓶的反光，右手腕上的旧痂裂开，血珠顺着袖口滴在青砖上，惊飞了墙根处的蛞蝓。

“同仁医院的人查黑市药。”他踉跄着靠向月洞门，镜片上蒙着汗气，“他们翻了我的宿舍，看见《新青年》……”话没说完就被沈砚秋拽进柴房，潮湿的稻草味混着他身上的血腥，让她想起父亲在布庄被封那日，摔碎的青瓷药碗。她撕开他的袖口，看见新伤叠着旧痕，像道永远织不完的补子。

“疼吗？”她学着他给弟弟消毒的样子，用镊子夹起酒精棉球，指尖却在触到他皮肤时发抖。林砚之望着她发颤的睫毛，忽然想起在柏林看见的天鹅，雪地里单脚站立的模样，明明脆弱，却偏要把颈子伸得笔首。“不疼。”他扯出个笑，从油纸包里拿出个铁皮青蛙，“在霞飞路看见的，给砚宁的。”

柴房的梁上挂着蛛网，漏下的阳光里，铁皮青蛙的绿漆剥落，露出底下的铁锈。沈砚秋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父亲从东瀛带回的八音盒，还没听完《樱花曲》，就被税吏摔在地上。她替他包扎完伤口，摸出那方绣着蒲公英的手帕，想替他擦汗，却发现帕角的“秋”字旁，不知何时多了道浅灰的线，像砚台里晕开的墨，正是他名字里的“砚”。

“明日我要去南京。”林砚之望着柴房外的青苔墙，墙根处几簇白色小花正顶着雨珠开放，“中央大学医学院有位留法的教授，在研究土霉素合成。或许……”他忽然转身，指尖几乎要触到她的鬓发，却在碰到发丝时化作虚无，“沈家的宅子，能拖一日是一日。”

沈砚秋望着他白大褂下露出的半截烫疤，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抓碎的青瓷碗，那些扎进掌心的瓷片，父亲至今不让她捡。她从药箱底层翻出半支没用完的盘尼西林，玻璃瓶在阳光里折射出七彩光，却照不亮他眼底的暗：“他们查封了布庄，又要拿宅子抵税。父亲昨夜写了婚书，说苏州盐商的儿子……”

话没说完就被他攥住手腕，铁皮青蛙在稻草上蹦出声响。林砚之的瞳孔在镜片后收缩，像看见显微镜下分裂的结核杆菌：“别信媒妁之言。”他的声音低得像柴房漏雨的滴答声，“你该去读医学院，像仁济女学的学生那样……”

巷口突然传来铜锣声，巡街的更夫喊着“严防赤匪”，梆子声惊得柴房梁上的灰簌簌落下。林砚之松开手，从帆布包里掏出本用油纸裹着的《药物化学》，扉页上盖着“沪上西医工会”的红印：“此书留给你。”他的指尖划过她临摹的消毒流程图，“砚宁的体温若超过三十八度，就用薄荷水擦身，别信那些……”

“林先生！”柴房外传来翠儿的惊叫，紧接着是皮靴踩在青石板上的声响。沈砚秋猛地推开后窗，看见墙根处的苔衣被雨水泡得发亮，像条湿滑的路。林砚之翻窗前忽然抓住她的手，将那支盘尼西林塞进她掌心，玻璃的棱角硌得她发疼，却听见他说：“等我从南京回来，带你去看黄浦江的日出。”

他的白大褂消失在苔墙转角时，沈砚秋听见前院传来父亲的呵斥：“什么西医！分明是赤化分子！”她攥着药瓶躲进柴草堆，指尖触到铁皮青蛙冰凉的背，突然想起《护病要旨》里写的：“肺结核患者的居室，需每日通风三刻。”可这雕花宅里的风，早己被苛捐杂税堵死，只剩苔衣在墙上疯长，渐渐遮住了所有透光的缝。

是夜，沈砚秋在弟弟床头研读《药物化学》，煤油灯芯“噼啪”炸开火星，将“磺胺类药物”的分子式映在帐子上，像道解不开的咒。她摸了摸藏在枕下的婚书，宣纸边缘还带着父亲的泪渍，突然听见院外传来犬吠，接着是玻璃碎裂的声响——税警团的人来贴封条了，用的正是林砚之留下的石碳酸水，那气味混着血腥味，在梅雨初歇的夜里，结成层比苔衣更冷的壳。

她翻开《新青年》，看见夹在其中的银杏叶标本，叶脉间用钢笔写着行小字：“医能治身，不能治心；药可救命，难救世道。”这是林砚之的字迹，比药方上的德文更苍劲，像他腕上的勒痕，深刻得能刻进时光里。沈砚秋望着窗外的苔墙，月光给那些绿锈镀了层银，恍惚间，她仿佛看见两个身影在苔衣上行走，一个穿白大褂，一个握绣绷，脚印叠着脚印，渐渐被新生的绿覆盖，却在深处，留下永远擦不掉的痕。

五更天时，沈砚宁突然发起高热。沈砚秋颤抖着取出那支盘尼西林，发现玻璃瓶上凝着水珠，像极了林砚之冒雨离开时，眼镜片上的雾气。她想起他说的“黄浦江的日出”，想起他腕上的新旧伤，突然咬了咬牙——或许，有些药，从来就不该只治肺痨；有些路，哪怕苔衣滑腻，也要光着脚走下去。

针管刺入皮肤的瞬间，窗外传来第一声汽笛，是沪宁线的早班火车。沈砚秋摸着弟弟渐渐退烧的额头，忽然听见自己心跳如鼓，像在应和远方的汽笛。她知道，在某个充满来苏水味的实验室里，有人正为半支药与死神赛跑；在某个爬满苔衣的巷口，有人正把婚书折成纸船，放进涨水的河道，任它漂向有日出的地方。而她掌心的帕子，那朵新绣的蒲公英，正借着黎明前的风，抖落所有细绒，让每粒种子，都朝着他离去的方向，轻轻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