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苔墙苔痕2

《砚上春秋》第西章 苔墙苔痕

沪宁线的蒸汽火车在黎明前抛了锚。林砚之攥着半支受潮的土霉素粗提液，听着车窗外巡防队的皮靴声由远及近，镜片上的水汽与冷汗混在一处。帆布包里的《新青年》合订本硌着脊背，让他想起三日前在中央大学实验室，留法教授拍着他肩膀说的话：“合成抗生素需要蒸馏塔，可我们连玻璃仪器都凑不齐。”

苏州城的晨雾裹着硝烟味。沈砚秋站在雕花镜前，看翠儿往她鬓角插朵白兰花——这是父亲要求的“见客妆”，说盐商公子喜欢江南女子的温婉。镜中倒影里，月白旗袍领口别着枚银别针，是林砚之留下的《药物化学》扉页拆下来的，齿轮状的花纹硌着锁骨，像道未愈的伤。

“小姐，前厅摆了三牲。”翠儿的声音发颤，手中铜盆里的肥皂水映着破碎的晨光，“老爷说，等盐商家的花轿到，就撕了那西医的破书。”沈砚秋摸了摸袖中藏着的安瓿瓶，玻璃棱角在旗袍上压出浅痕，忽然听见后院传来瓦片碎裂声——是沈砚宁在砸痰盂，里面盛着昨夜咳的血，比盘尼西林失效前更红。

她冲进厢房时，少年正抓着铁皮青蛙往墙上撞，绿漆剥落处露出的铁锈，像极了林砚之腕上的痂。“别碰！”沈砚秋抢下玩具，突然发现弟弟枕边压着半张报纸，头版“赤化分子林砚之在逃”的标题刺得她眼眶发疼。照片上的人戴着金丝眼镜，嘴角还勾着给她讲消毒法时的浅笑，却被油墨印得面目模糊。

“姐，他们说林先生是共党。”沈砚宁的指甲掐进床单，绣着并蒂莲的缎面被勾出丝来，“昨夜里税警团的人翻了柴房，说找到了《新青年》……”话没说完就剧烈咳嗽，血丝溅在沈砚秋旗袍前襟，像朵开败的白兰花。她想起昨夜藏在井里的医书，想起林砚之在柴房说的“黄浦江日出”，突然听见前厅传来媒婆的唢呐声，调子走音得像漏了气的汽笛。

花轿停在垂花门前时，沈砚秋正跪在佛堂给母亲上香。檀香混着石碳酸味钻进鼻腔，她望着供桌上裂了口的青瓷碗——那是林砚之第一次出诊时打碎的，如今盛着清水，漂着片从《护病要旨》上撕下的纸，画着“人工呼吸示意图”。父亲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带着鸦片烟的苦：“秋儿，你娘要是活着，也会盼着你……”

“父亲可还记得，”沈砚秋突然转身，鬓边白兰花跌进香炉，香灰扑了满脸，“娘咽气前抓着我的手，说别信媒妁之言？”她摸出藏在经匣里的婚书，宣纸在檀香中发脆，“还是说，您忘了沈家布庄的封条，是用林先生的盘尼西林换的？”

父亲的烟杆“当啷”落地。沈砚秋看见他袖口露出的翡翠镯子——是她前天从当铺赎回的，镯圈内侧“宜秋”二字被磨得发亮。院外突然传来砸门声，不是唢呐的喜庆，而是枪托砸在朱漆大门上的闷响。翠儿跌跌撞撞跑进来，鬓角簪的石榴花掉在地上：“小姐！税警团说……说林医生在苏州站被抓了！”

婚书在掌心烧出个洞。沈砚秋想起《药物化学》里写的“焰色反应”，钠遇火会发出黄光，就像此刻她眼前炸开的景象——雕花门被撞开，穿灰布制服的人举着查封令，父亲的长衫在混乱中被扯破，露出与林砚之相似的瘦骨。她疯了般往巷口跑，白兰花的香魂散在风里，听见巡警喊着“共党西医私运药品”，看见站台方向腾起黑烟，是蒸汽火车在燃烧。

苏州站的月台上，林砚之的白大褂沾满煤灰。他护着怀里的铁皮箱，里面是中央大学实验室最后的土霉素结晶，玻璃塞子上还凝着南京的晨露。警棍砸在他背上时，他忽然想起沈砚秋临摹的消毒流程图，想起她鬓角沾着的柴草，想起那方绣着蒲公英的手帕——此刻正躺在他贴胸的口袋里，帕角的“秋”字被血浸透，渐渐晕染成他名字里的“砚”。

“林先生！”沈砚秋的呼喊混着汽笛余音。她看见他被按在铁轨上，金丝眼镜摔在枕木间，镜片上裂着蛛网般的纹。税警团的枪管指着他后脑勺，却在她扑过去时对准了她的眉心。铁轨传来火车临近的震动，像极了那日在沪宁线站台，他替她挡住巡警时的心跳。

“别过来。”林砚之的声音被血泡得发闷，却仍带着薄荷水般的清凉，“去南京，找中央大学的陈教授……”话没说完就被警靴碾住手腕，他腕上的新旧伤同时崩裂，血珠滴在铁轨上，惊飞了躲在枕木间的蛞蝓。沈砚秋忽然想起《新青年》里的一句话：“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她摸出袖中藏的安瓿瓶，那是最后半支盘尼西林，原本要留给弟弟的药。

火车的轰鸣盖过了枪声。沈砚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破警戒线的，只记得铁轨在震动，林砚之的白大褂在风里飘，像面永不倒下的旗。当她把药瓶塞进他掌心时，突然看见他眼底映着自己的倒影，鬓角没有白兰花，只有煤灰与泪痕，却比任何时候都明亮。

“砚秋！”父亲的呼喊从巷口传来，带着从未有过的颤抖。沈砚秋转身时，看见沈家的封条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苔墙上的绿锈在硝烟中泛着冷光。税警团的人正拖着林砚之往警车走，他帆布包里的《药物化学》掉在地上，书页被血染红，恰好停在“磺胺类药物合成”那章。

她捡起书，发现内页夹着片银杏叶，正是父亲年轻时东渡带回的那片，叶脉间的小字被血浸透，却更清晰：“待得云开见日出，砚田共耕写春秋。”沈砚秋忽然想起母亲的翡翠镯子，想起弟弟床头的铁皮青蛙，想起所有被碾碎的药瓶与绣绷。当警车鸣笛驶离时，她终于明白，有些药，是要用整个时代来熬的；有些爱，是要在断壁残垣间，才能开出花来。

是夜，沈家大宅的雕花窗里，沈砚秋借着月光研读染血的医书，父亲默默坐在她身侧，用算盘拨弄着早己算不清的税单。沈砚宁的咳嗽声渐轻，枕边的铁皮青蛙在月光下泛着微光，仿佛还带着那个人的体温。远处传来零星的枪声，混着黄浦江方向的汽笛，惊起寒鸦无数。

沈砚秋摸着手帕上晕开的“砚”字与“秋”字，忽然听见更夫敲着梆子走过青石板路，梆声里混着细雨——江南的梅雨季又要来了，苔衣会继续在墙上疯长，可总有些东西，像深埋地下的种，在硝烟与血泪里，等着破土而出的那一日。而她知道，当第一缕阳光掠过黄浦江面时，那个穿白大褂的身影，定会带着新药与希望，从苔墙深处走来，在她掌心，写下比墨香更长久的，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