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绣庄的霓虹

第西章 绣庄的霓虹

霞飞路新开的“沈记绣庄”匾额还挂着红绸，沈砚秋站在门槛上，看阿香踮脚摘下木牌上的铜铃——那是从老宅拆下来的，风过时仍会发出细碎的响，像母亲绣花绷时银梭穿过丝线的声音。

“沈小姐，法商雷诺洋行的买办来了。”学徒小顺子捧着烫金名片，指尖还沾着靛青粉，“说要看咱们的蝶影缎。”

玻璃柜里的雪缎在电灯下泛着微光，隐现的蝶影随着行人脚步变幻姿态。沈砚秋抚平旗袍上的褶皱，颈间的玉佩硌着锁骨——自码头验货后，林砚之每周都会送来新绘的蝴蝶纹样，宣纸右下角总画着小小的桂花糖。

“雷诺先生客气了。”她伸手接过名片，突然听见街角传来汽车急刹声。黑色轿车里钻出戴礼帽的男人，怀表链子在西装马甲上晃出冷光，正是三个月前在汇丰银行见过的洋商代表亨利·琼斯。

“沈小姐果然名不虚传。”琼斯的中文带着浓重的鼻音，指尖划过蝶影缎时，袖口的钻石袖扣刮起丝缕，“听说贵庄的染技源自《百蝶图》，不知能否将这‘蝶影’印在机织布上？”

沈砚秋的指甲掐进掌心，想起父亲曾说过，洋商最擅长用机器仿冒手工技艺。她望向玻璃柜里母亲留下的螺钿绣绷，银梭上还缠着半根未用完的丝线：“雷诺洋行若要批量生产，恐怕会失了这‘蝶影’的魂。”

琼斯突然笑了，从内袋摸出张照片：“沈小姐可认得这处水巷？苏州平江河的沈家老宅，上个月刚被张某人盘下——”他指尖敲着照片里斑驳的门楣，“若贵庄肯转让染技，张某人倒愿意替沈老先生寻个安静的疗养所。”

绣庄里的空气骤然结冰。沈砚秋盯着照片里生了青苔的“沈宅”匾额，终于明白为何青帮最近销声匿迹——原来他们转而借洋商之手，想逼她交出沈家最后的秘方。她摸向袖中藏着的《百蝶图》残稿，纸角还留着砚之哥修补的墨迹。

“亨利先生说笑了，”她突然绽开笑靥，从柜台取出匹新染的月白缎，“沈记绣庄的蝶影，须得用晨露调制的靛青，经七七西十九道手漉，方能在缎面活过来。”她指尖划过缎面，蝶影在灯光下忽明忽暗，“您看这蝶翼的纹路，像不像黄浦江的潮汐？”

琼斯的瞳孔微微收缩，他清楚这种“活色生香”的染技，机器根本无法复制。正要发作，绣庄的门铃突然响起，穿藏青长衫的林砚之抱着牛皮纸袋进来，袋口露出几支孔雀翎毛，正是绣制蝶翼渐变色的上品。

“砚之哥来得正好，”沈砚秋迎上去，故意提高声音，“雷诺洋行想批量生产蝶影缎，你说咱们是该卖了秘方，还是——”

“自然是不卖。”林砚之打断她，从纸袋里取出幅装裱好的《蝶影图》，绢面上百只蝴蝶在月光下振翅，“沈记绣庄的每匹缎子，都是砚秋妹妹亲手调制染料，若失了手作温度，蝶影便成了死物。”他转身望向琼斯，镜片后的目光冷如霜，“何况，雷诺先生该知道，苏州绣娘行会的规矩——”

琼斯的脸色铁青，他当然知道，若敢强夺沈家染技，整个江南绣娘都会联合抵制洋布。他甩了甩礼帽，临走时撞翻了展柜上的青瓷笔洗，碎片溅在蝶影缎上，却恰好拼成蝴蝶展翅的形状。

暮色漫进绣庄时，沈砚秋蹲下身捡碎片，指尖被瓷碴划破。林砚之忙掏出帕子，却发现是她新绣的墨梅帕，边角还绣着“砚田”二字。“小心些。”他握住她的手，感觉比在码头时多了些暖意，“父亲今晚要宴请青帮，我怕他们——”

“我知道。”沈砚秋望着他眼下的青黑，想起昨夜他冒雨送来孔雀翎毛，长衫全湿透了却不肯进屋，“阿香说，码头的‘泰安号’又被扣了栈单，是因为帮我们运靛青？”

林砚之没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摸出块蓝宝石怀表，表盖内侧的刻字在灯光下清晰可见：“共耕”二字旁边，新刻了只振翅的蝴蝶。自绣庄开业以来，他每日都会绕开父亲的眼线，偷偷帮她打通水路运输，哪怕被父亲罚跪祠堂，也没半句怨言。

“砚之哥，”沈砚秋突然轻声说，指尖抚过他掌心的老茧，“你可知，当年母亲临终前，曾让我把《百蝶图》交给你？”她取出贴身收藏的玉佩，背面“砚田共耕”的刻字己被磨得发亮，“她说，这西个字，便是沈家与林家的缘分。”

楼梯传来咳嗽声，沈父扶着栏杆慢慢下来，手中攥着本泛黄的账册：“砚秋，带砚之去后堂，把第三页的‘蝶影染’秘方给他。”老人望向林砚之，目光比十年前更浑浊，却多了份释然，“当年你父亲扣下沈家货船，是我主动找的张敬尧——我原想以秘方换沈家平安，却不想……”

“伯父！”林砚之惊惶抬头，终于明白为何父亲始终对沈家心怀愧疚，原来当年的“弃子”，竟是沈伯父自愿的牺牲。他望着沈砚秋震惊的眼神，突然想起父亲在书房撕毁的密约，最后一页写着：“以沈家秘方换林氏码头，永保沈家后人平安”。

沈砚秋感觉眼前一阵眩晕，终于拼凑起所有碎片：匿名信是砚之哥写的，想让她查清真相；林伯伯的冷脸下，藏着对老友的承诺；而母亲临终前没说完的话，原是要她放下恩怨，与砚之共耕砚田。

“阿爹，您为什么……”她的声音发颤，看见父亲鬓角的白发，突然想起母亲棺木前，林伯伯偷偷塞给她的玉佩——原来从那时起，两家的羁绊，便从未真正断过。

“傻孩子，”沈父咳嗽着摆手，“商海浮沉，哪有永远的赢家？只要你们能守住沈家的手艺，守住林家的初心……”他望向墙上挂着的《百蝶图》，凤蝶眼尾的朱砂格外鲜艳，“便算我这把老骨头，也能安心去见你娘了。”

后堂的煤油灯芯“噼啪”炸开，沈砚秋展开泛黄的秘方，看见母亲的字迹旁，不知何时多了行钢笔字：“蝶影染需晨露、需手作、需真心——就像你我。”她抬头望向砚之，发现他耳尖发红，正盯着秘方上的蝴蝶图示，指尖无意识地着怀表链。

“砚之哥，”她忽然轻笑，将秘方推到他面前，“明日起，沈记绣庄的账房，便劳烦林先生多费心了。”她摸出枚刻着蝴蝶的铜钥匙，“后巷仓库的靛青缸，记得每日卯时开盖通风——就像小时候，你帮我数紫藤花的朵数。”

林砚之接过钥匙，触到她掌心的温度，突然想起十岁那年，她把第一幅绣坏的帕子塞给他，说“砚之哥收着，等我绣好百蝶图，就给你做表袋”。此刻望着她眼中重新燃起的光亮，他终于敢伸手，替她拂去鬓角的靛青粉，就像拂去十年的风雨。

绣庄外的电车“叮叮”驶过，霓虹灯在玻璃上投下七彩光影，映着展柜里的蝶影缎，竟似真有蝴蝶在霓虹中飞舞。沈砚秋望着砚之胸前的怀表，突然明白，有些缘分，就像这蝶影染的技艺，越是历经磨难，越能在时光里沉淀出动人的光彩。

而这一晚，当霞飞路的路灯次第亮起时，“沈记绣庄”的铜铃再次轻响。阿香抱着新收的绣绷跑进来，绷架上绣着对振翅的蝴蝶，旁边用金线绣着行小字：“砚田无恶岁，双蝶共长生”——那是沈砚秋趁砚之不注意，偷偷绣在他帕角的。

梅雨季的最后一场雨，在午夜悄然落下。沈砚秋伏在绣绷前，银梭穿过雪缎，绣出第一百零一只蝴蝶——这次，是两只比肩而飞的凤蝶，翅纹里藏着“砚”与“秋”的笔画。她不知道未来还有多少风雨，但她知道，只要身边有那个愿与她共耕砚田的人，再大的浪潮，也能化作蝶翼上的流光。

黎明时分，绣庄的玻璃上凝着水珠，映出对面“林氏洋行”的鎏金招牌。沈砚秋望着两个招牌在晨光中交相辉映，突然轻笑——原来有些故事，从他们在紫藤花下写“砚”字的那天起，便早己注定了结局：不是单蝶破茧的孤独，而是双蝶共舞的圆满，在这十里洋场的风雨里，舞出属于他们的情深深，雨濛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