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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蝶骨铭心
第八章 蝶骨铭心
民国二十六年七月,北平城飘着反常的黄沙。沈记绣庄的辎车停在哈德门大街,沈砚秋隔着竹帘,看见城墙上新刷的“大东亚共荣”标语,像道狰狞的伤疤爬在青砖上。她摸了摸襟口暗藏的蝶形银哨,那是砚之哥用博览会奖章熔铸的,三短一长,便是撤离暗号。
“小姐,故宫的管事说,《蝴蝶妆花缎》残片在文物南迁时遭了劫。”阿香掀开窗帘,指尖沾着沙粒,“同行的藤原商社车队,今早多了十辆蒙着帆布的卡车。”
沈砚秋望着手中的蝶骨釉瓷瓶,瓶身绘着的双蝶在黄沙中若隐若现。自上个月离开上海,藤原正雄的商社便如影随形,她早该想到,所谓“北平参展”不过是陷阱——日军即将发动全面侵华,他们想在战火前夺走沈家最后的技艺。
“去通知林少爷,按乙套方案行动。”她将瓷瓶塞进绣绷夹层,银梭穿过缎面时,特意在双蝶翅尖留下血渍般的红点,“把父亲和林伯伯送去西山别院,那里藏着母亲当年埋下的染缸。”
午夜的会馆传来瓦片轻响,沈砚秋刚吹灭油灯,就见窗纸上映出十二道人影。她摸向床头的银梭,却听见砚之哥的暗号——两长一短,是青帮旧部的支援信号。
“砚秋,藤原联合76号特务,今晚要查封绣庄。”林砚之翻墙而入,长衫下别着勃朗宁手枪,“父亲在码头截住了他们的军火箱,里面装的不是丝绸,是——”他掏出截染着樱花纹的布条,“是用来仿制蝶影缎的化学药剂。”
沈砚秋的瞳孔骤缩,她认出这是博览会时藤原偷走的“蝶骨釉”残样。窗外传来汽车轰鸣,探照灯的白光扫过雕花窗棂,她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锦盒,里面躺着半片蝶形玉佩,背面刻着“焚骨以铭”。
“带父亲先走,”她将锦盒塞进砚之哥掌心,“我去引开追兵。”没等他反驳,便吹灭烛火,银梭在黑暗中划出冷光,顺着青瓦向城隍庙方向飞奔。
哈德门的城楼下,藤原正雄的军靴碾碎沙粒,望远镜里映着沈砚秋飘动的月白旗袍。“大日本帝国的染织界,不需要会跑的蝴蝶。”他抽出军刀,“活要秘方,死要蝶骨。”
沈砚秋在城隍庙的飞檐间辗转,突然听见熟悉的汽笛——是黄浦江货轮的三声长鸣,那是林氏船队启航的信号。她摸向腕间银表,表链上的微型银蝶硌着伤疤,突然明白,砚之哥早己安排好退路:沈家的染技秘方,此刻正随着长江水,运往未被战火波及的重庆。
“沈小姐好身手。”藤原的军刀抵住她后颈,樱花家纹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听说沈家的‘蝶骨釉’需用绣娘的指骨研磨,若在下取你三根指骨——”
话未说完,城隍庙的铜钟突然轰鸣。沈砚秋趁他分神,银梭划破他手腕,转身跃进放生池。冰凉的池水灌进口鼻,她摸到池底的石雕蝶纹——正是母亲当年在北平埋下的染技密卷。
枪声在午夜响起时,林砚之带着水警赶到,看见藤原正举着军刀逼向池中的身影。他扣动扳机的瞬间,沈砚秋突然破水而出,手中举着块烧黑的瓷片,上面“蝶骨铭心”西个朱砂字在月光下滴血。
“砚之哥,接着!”她将瓷片抛向空中,蝶骨釉在探照灯下爆发出七彩光芒,竟在夜空中拼出百只火蝶的幻影。藤原的士兵们惊呼着开枪,子弹却穿过蝶影,击中了城隍庙的避雷针。
剧烈的电流顺着飞檐流淌,沈砚秋感觉后背被热浪掀翻,落入砚之哥张开的怀抱。她望着他眼中倒映的火光,突然想起三年前的除夕夜,他们在火场背靠背战斗的场景,而此刻,北平的星空下,火蝶与枪声交织,竟成了他们爱情的烽火。
“走!”林砚之背着她冲向胡同,枪声在身后紧追不舍。沈砚秋摸到他肩头的湿黏,知道是中了流弹,却仍强撑着指引方向:“往琉璃厂去,那里有绣娘行会的暗桩。”
琉璃厂的老胡同里,七十二岁的绣娘陈婆婆打开暗门,看见沈砚秋手中的烧黑瓷片,老泪纵横:“终于等到沈家的火蝶归巢了。”她指向地道深处,“往下走三百级,便是宋代留下的蝴蝶窑,当年李清照的‘蝶影笺’,便是从这里烧出。”
地道的石壁上,沈砚秋看见历代绣娘刻下的蝶纹,突然明白母亲说的“蝶骨铭心”——原来沈家的染技,从来不是秘方,而是刻在每个绣娘骨血里的传承,是无论战火如何焚烧,都能在废墟上重生的信念。
三天后,当沈砚秋在西山别院醒来时,砚之哥正伏在床前,肩头缠着绷带,手中攥着从她衣襟里掉出的银梭。窗外传来隐约的炮声,收音机里播着“七七事变”的消息,北平沦陷了。
“砚秋,”他握住她的手,掌心的茧子蹭过她愈合的指伤,“父亲和沈伯父己经带着染技传人南下,我们的货轮‘秋蝶号’在长江口等了三天——”
“不,我们不走。”沈砚秋打断他,望向墙上挂着的《长江万里图》,她用蝶骨釉在江面上绣了两只振翅的蝴蝶,“还记得博览会时我说的吗?中国的蝴蝶,只栖息在中国的绸缎上。”她摸出母亲的残玉,与砚之哥的半块合在一起,竟拼成完整的双蝶纹,“现在,该让火蝶照亮战火了。”
八月的上海,淞沪会战爆发。沈记绣庄的废墟上,沈砚秋带着幸存的绣娘,在地下室重建染缸。她们用经血混合靛青,在绷带绣上隐型蝶纹,遇热血便显形的“止血蝶”,随着担架队送上西行仓库。
林砚之则驾驶着“秋蝶号”货轮,在黄浦江上往返运送物资,船身漆着的巨型火蝶,在日军的探照灯下格外醒目。每当炮弹掠过,他便想起北平城隍庙的那个夜晚,沈砚秋在火光中展开的染技密卷,每一页都写着:“蝶骨不死,技艺不灭”。
深秋的某夜,沈砚秋收到从重庆寄来的信,父亲在信末画了只振翅的蝴蝶,旁边写着:“景德镇的窑火己生,等你来烧第一炉蝶骨瓷。”她摸着信纸上的靛青印记,突然听见远处传来熟悉的汽笛——三长两短,是“秋蝶号”返航的信号。
她站在废墟上,望着江面闪烁的蝶形灯,突然明白,这场战争烧得毁绣庄,烧不毁刻在骨血里的技艺;夺得走秘方,夺不走融入灵魂的传承。就像她与砚之,在战火中交缠的命运,早己化作比蝶骨更坚硬的存在,比釉彩更绚烂的希望。
当第一颗流星划过硝烟弥漫的夜空时,沈砚秋在绷架上绣下新的图案:两只蝴蝶穿过枪林弹雨,翅纹里藏着“中国”二字,在血与火中展翅。她知道,这不是故事的高潮,而是一个民族手作技艺的涅槃——只要还有人记得如何握针,如何调靛,如何在战火中守住那一丝微光,蝶影便永远不会从这片土地上消失。
而这一晚,黄浦江的水依旧奔涌,载着“秋蝶号”向长江深处驶去。沈砚秋摸着腕间的银表,表盖内侧新刻了行小字:“蝶骨铭心,山河永记”——这是她与砚之,对这片土地,对世代传承的,最庄重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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