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蝶影惊鸿

第七章 蝶影惊鸿

民国二十五年春分，黄浦江面浮着细碎的樱花。沈记绣庄的门楣换了新漆，门环上系着的蝴蝶风铃叮咚作响，迎来送往的不再是青帮喽啰，而是捧着请柬的各国公使夫人——她们听闻中国绣娘要在万国博览会上展出会“呼吸”的蝶影缎。

“小姐，法兰西总领事夫人的旗袍腰身处要收半寸。”阿香举着银尺，目光落在展柜里的月白缎上，那上面栖息的樱花蝶会随体温变换颜色，正是沈砚秋新创的“温感染”技艺。

沈砚秋盯着绷架上未完成的双蝶图，银梭穿过雪缎时，丝线竟泛着珍珠般的虹光——这是她从火灾残烬中提炼的“蝶骨釉”，能让绣品在不同光线下呈现七彩蝶影。她摸了摸腕间的银表，表链上的微型银蝶硌着伤疤，那是去年在码头被碎玻璃划的。

“砚秋妹妹。”林砚之的声音混着樱花香飘来，他穿着改良长衫，胸前别着蝶形银扣，正是用绣庄重建时的残砖熔铸，“父亲说，日本商社的藤原株式会社今早抵港，点名要见《百蝶图》的传人。”

沈砚秋的指尖骤然收紧，银梭在缎面划出浅痕。她记得报纸上的消息：日本在上海设立纺织株式会社，强购江南染坊，手段比当年的雷诺洋行更狠辣。尤其这藤原商社，据传背后有军方背景。

“让他们在会客厅等。”她取下绣绷，将双蝶图塞进檀木匣，“阿香，去后堂请父亲把‘蝶骨釉’的秘方锁进暗格——若我没回来，便交给苏州绣娘行会。”

会客厅的榻榻米上，穿和服的藤原正雄捧着青瓷茶杯，目光落在沈砚秋颈间的玉佩残件：“沈小姐可知，大日本帝国的染织界，至今在研究令和天皇冕服上的蝶纹？”他指尖划过展台上的蝶影缎，“听闻贵庄的‘火蝶染’能让纹样遇火重生，在下实在好奇。”

沈砚秋望着他袖口的家纹——三瓣樱花托着蝶形，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警告：“若遇樱花蝶纹，便烧了所有绣品。”她按捺住摸向袖中银梭的冲动，微笑道：“藤原先生说笑了，不过是些民间技艺，哪值得贵国研究？”

藤原突然变脸，“砰”地拍响桌子：“沈小姐应该清楚，上个月苏州‘云锦阁’的染缸被砸，绣娘被打断手筋——”他从和服里掏出张照片，“若贵庄肯合作，在下可保沈老先生安度晚年。”

照片上，父亲正坐在轮椅上咳嗽，身后站着戴白手套的日本护士。沈砚秋感觉指甲掐进掌心，突然听见阁楼传来瓦片轻响——那是砚之哥的暗号，说明后巷己安排好退路。

“合作可以，”她展开檀木匣，露出双蝶图的残页，“但藤原先生需答应两个条件：第一，沈记绣庄只供货，不授技；第二——”她指尖划过蝶翼上的“砚”字暗纹，“货船必须由林氏洋行护航。”

藤原的瞳孔骤缩，他看出这是要将日本商社与林家绑定，一旦出事，军方难辞其咎。正欲发作，会客厅的纸门突然被撞开，穿藏青长衫的林父带着巡捕房探长闯入，怀表链子在阳光下泛着冷光：“藤原先生私闯民宅，还拿病人照片威胁，怕是忘了租界的规矩？”

混乱中，沈砚秋将双蝶图塞进砚之哥掌心，触到他掌纹里的茧——那是为她搬运染缸磨出的。她望着他眼中的担忧，突然想起去年除夕在火场，他用身体替她挡住坠落的房梁，后背至今留着焦疤。

“沈小姐，博览会的展位安排好了！”傍晚，阿香举着烫金请柬跑进来，“在工艺馆正中央，旁边就是法兰西绣品展区！”

沈砚秋摸着请柬上的烫金蝶纹，突然看见角落印着“藤原商社协办”字样。她望向窗外，樱花正被晚风吹落，像极了那年台风天的紫藤花瓣，而远处码头的货轮上，“藤原丸”的旗号在暮色中格外刺眼。

博览会开幕当日，工艺馆挤满了金发碧眼的看客。沈砚秋站在展位中央，看着蝶影缎在旋转灯架下变幻色彩：月白缎上的樱花蝶随着温度升高，翅纹从素白渐变为绯红，像极了血染的樱花；而墨蓝缎面的夜蝶，则在紫外线灯照射下泛着磷光，如流萤飞舞。

“不可思议！”法兰西总领事夫人惊呼，“这比我们里昂的机织布更神奇！”

沈砚秋正要解说，展厅后方突然传来玻璃碎裂声。藤原正雄带着戴白手套的工匠闯入，手中举着刚买的蝶影缎：“沈小姐欺诈！这缎子遇水即褪，根本不是‘火蝶染’！”

展厅内一片哗然，沈砚秋却看见他手中的缎子边角绣着樱花纹——那是她特意为藤原商社准备的“次品”，真正的火蝶缎此刻正悬在展位顶端，遇水汽反而显形出更绚丽的蝶影。

“藤原先生弄错了，”她取下头顶的主缎，任由喷壶的水雾洒在上面，“真正的火蝶染，需经七七西十九道手漉，每道工序都要注入绣娘的体温——”她望着缎面上升起的七彩蝶影，“就像这双蝶，没有真心，便只是死物。”

工匠们抢过缎子化验，突然发现染料竟渗入每根蚕丝，形成纳米级的蝶形晶体。藤原的脸色铁青，他终于明白，沈家的染技根本不是秘方，而是融入骨血的手作灵魂，机器永远无法复制。

“沈小姐，”他突然换上笑脸，“大日本帝国愿意出十倍价钱，聘请您去东京传授技艺——”

“抱歉，”沈砚秋打断他，指尖抚过展位中央的双蝶雕塑，“中国的蝴蝶，只栖息在中国的绸缎上。”她望向人群中挤过来的砚之哥，他手中捧着个锦盒，正是她昨夜赶工的“惊鸿蝶”——用蝶骨釉绣制，遇强光会展翅欲飞。

锦盒打开的瞬间，七彩蝶影照亮了整个展厅，看客们的惊叹声混着相机快门响成一片。沈砚秋看见砚之哥眼中倒映的蝶影，突然想起母亲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当百蝶齐飞时，沈家的技艺便会重生。”

博览会闭幕后的庆功宴上，林砚之悄悄拉她到阳台，月光下的黄浦江泛着碎银般的光。他掏出个小玻璃瓶，里面装着从火场残砖中提取的蝶形晶体：“我找圣约翰大学的化学教授化验过，这是天然的光感矿物质，沈家的染技，本就是天人合一的奇迹。”

沈砚秋望着瓶中闪烁的晶体，突然将它系在两人的表链上：“就像你我，历经水火，终成奇迹。”她摸着他掌心的茧，突然轻笑，“下个月，我想带蝶影缎去北平参展，听说那里的故宫藏着宋代的‘蝴蝶妆花缎’——”

“好，”林砚之打断她，低头在她唇角落下轻吻，“我陪你去，顺便把沈家的地契从汇丰银行取出来，听说那里的保险库，连日本人的炸弹都炸不开。”

夜风带来远处码头的汽笛，沈砚秋望着对岸“林氏洋行”新漆的蝴蝶标志，突然明白，所谓高潮，从不是惊涛骇浪的终结，而是双蝶共舞的开始——在这波谲云诡的时代浪潮里，他们的砚田己耕出希望，他们的蝶影，终将惊鸿照影，飞过万水千山。

而这一晚，当博览会的灯光渐次熄灭时，沈砚秋在绷架上落下新的一针。这次，她绣的是万里长江图，江面上两只蝴蝶并肩而飞，翅纹里藏着“砚秋”“砚之”的小字，在月光下若隐若现——就像他们的未来，无论遇到多少风雨，终将在彼此的翅膀下，续写永不褪色的情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