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火蝶焚心

第六章 火蝶焚心

民国二十西年的除夕前夜，黄浦江被冻雨砸出万千冰花。沈记绣庄的后巷飘着靛青香，沈砚秋刚掀开染缸木盖，就见阿香抱着浸透的账册撞开门：“小姐！码头传来消息，‘泰安号’在吴淞口遇袭，林少爷他……”

账册上的墨字被雨水晕开，“蝶影缎押运路线”几个字像浸了血。沈砚秋手中的铜勺“当啷”落地，想起三日前砚之哥在她掌心画的航线图，指腹蹭过她腕间的旧伤：“若遇大雾，便在船头挂三盏蝶形灯。”

绣庄的玻璃突然炸开，戴面罩的壮汉冲进来，刀刃映着街灯，首奔阁楼的樟木箱。沈砚秋摸向袖中银梭，却被人从后按住，面罩下飘出熟悉的雪茄味——正是消失半年的张敬尧。

“沈小姐别来无恙？”他扯下她颈间的玉佩，翡翠扳指碾碎了“耕”字刻纹，“雷诺洋行的杜蒙先生等不及了，他说，与其等你慢慢交秘方，不如——”他踢翻染缸，靛青水在青砖上蜿蜒成蝶，“烧了这绣庄，总能逼出《百蝶图》的真迹。”

阁楼传来木料断裂的巨响，阿香的惊叫混着火焰噼啪声。沈砚秋看见樟木箱的火光中，《百蝶图》的雪缎正蜷曲成灰，九十九只蝴蝶在火中振翅，像极了母亲临终前说的“火蝶归天”。

“住手！”她挣脱束缚，扑向火场，银梭划破张敬尧的手腕，却被他反手甩到染缸旁。冰冷的靛青水灌进领口，她望着火中即将消失的凤蝶，突然想起砚之哥说过的：“每只蝴蝶都是你的分身，烧了它们，你便没了翅膀。”

“砚秋！”熟悉的呼喊穿透浓烟，林砚之从后窗跃入，西装沾满水渍，怀表链上挂着半盏烧黑的蝶形灯——正是“泰安号”遇袭时他拼死救下的信号。他抱住她要往外冲，却被张敬尧的手杖抵住咽喉：“交出秘方，否则同归于尽。”

染缸的靛青水突然沸腾，沈砚秋望着砚之哥胸前的血迹，想起父亲昨夜在病榻上塞给她的纸卷——那是真正的《百蝶图》秘方，藏在母亲绣的墨梅帕子夹层里，每朵梅花的蕊丝，都是染技的关键。

“好，我给你。”她扯下旗袍领口，露出贴身收藏的帕子，墨梅在火光中泛着诡异的蓝光，“但你得先放了砚之哥。”

张敬尧的瞳孔骤缩，他认出这是沈家失传的“夜蝶磷粉”，能让染品在暗处发光。他伸手去夺帕子，却没看见沈砚秋另一只手摸向染缸边缘的火漆——那是砚之哥上周送来的防潮剂，遇火即爆。

“砚之，闭眼！”她将火漆撒向火焰，巨响中染缸炸裂，靛青混合磷粉的火雨倾泄而下。张敬尧的惨叫混着玻璃碎裂声，沈砚秋感觉后背被碎木扎穿，却仍紧紧护着帕子，任火蝶在发间飞舞。

“别碰她！”林砚之的怒吼像破冰的船笛，他抓起燃烧的蝶形灯砸向青帮喽啰，火焰在他长衫上蔓延，却执意将沈砚秋护在身下。她看见他眼中倒映的火光，突然想起十岁那年，他为护她的琉璃灯被烫伤的手腕，如今又多了道狰狞的新疤。

绣庄的栋梁在火中坍塌，沈砚秋被砚之哥拖进地窖时，听见父亲的咳嗽声从远处传来。老人撑着伞站在火场外，手中攥着半幅未烧尽的《百蝶图》，蝶翼上的金线竟在暴雨中重新发亮——原来母亲早将秘方融进每根绣线，遇水火反而显形。

“阿爹！”她想爬出去，却被砚之哥按住，他的体温透过烧焦的布料传来，比火更烫：“伯父有老陈护着，现在最要紧的是——”他摸出怀表，表盖内侧的“秋蝶”二字己被烧融，“杜蒙的货轮今晚离港，他们要劫走码头上的蝶影缎。”

地窖的砖缝渗进雨水，沈砚秋望着帕子上显形的染技图谱，突然笑了——原来母亲说的“蝶影永生”，竟是让秘方随水火重生。她扯下旗袍下摆，用鲜血在墙上画出航线图：“通知码头，让货船改走苏州河暗渠，那里藏着沈家当年的卸货点。”

林砚之望着她苍白的脸，突然低头，在她额角落下轻如蝶翼的吻：“等我回来。”他将蓝宝石怀表塞进她掌心，表链上还系着她绣的残帕，“若我没赶上船，就带着秘方去宁波，找‘永丰号’的陈船长——”

“不。”沈砚秋抓住他的手，血珠滴在他手背上的旧疤，“当年你替我挨了三记耳光，这次换我与你同去。”她摸出银梭，梭尖还沾着张敬尧的血，“沈家的女儿，从不独活。”

暴雨在午夜最烈时，两人摸进十六铺码头。货轮的汽笛盖过枪声，沈砚秋看见杜蒙正指挥喽啰搬运蝶影缎，箱角的“沈记”商标在探照灯下格外刺眼。她将磷粉撒向货箱，刹那间千百只蝶影在雨中腾飞，吓得洋商们连连后退。

“就是现在！”林砚之吹响蝶形哨，暗藏的水警哨声从西面八方响起。杜蒙这才惊觉，所谓的“秘方”不过是沈砚秋设的局——真正的染技从不在图上，而在每个绣娘的指尖，在代代相传的手作温度里。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雨幕时，沈记绣庄的废墟上青烟袅袅。沈砚秋倚着砚之哥的肩膀，看父亲与林父在焦黑的门框前握手，两位老人的鬓角都染了霜，却笑得像三十年前在苏州河放河灯的少年。

“砚秋，”林砚之忽然取出个锦盒，里面躺着块新制的女表，表链上缀满微型银蝶，“这是用绣庄残砖熔的银，每只蝴蝶的翅膀，都刻着你教我的‘砚’字笔画。”

她摸着表盖上新刻的字：“双蝶焚心，共浴火光”，突然想起地窖里看见的场景——当染缸炸裂时，飞溅的靛青在墙上形成两只交缠的火蝶，就像他们的命运，在焚烧中涅槃，在共患难中永生。

黄浦江的破冰船“突突”驶过，惊飞了栖息在残垣上的麻雀。沈砚秋望着远处重新挂起的“沈记绣庄”木牌，铜铃在风雨中轻响，忽然明白，有些高潮不是终点，而是新的开始——就像蝶影缎上的蝴蝶，越是经历火与水的淬炼，越能在时光里舞出永不褪色的璀璨。

而这一晚，当新年的第一声汽笛响起时，她在砚之哥的掌心画下第一百零二只蝴蝶——这次，它们的翅膀上刻着“砚秋”与“砚之”，在彼此的血脉里，永远共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