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兰芽初绽

《明兰传》第一章：兰芽初绽

汴京的秋阳斜斜漫过雕花窗棂，我捏着半块未绣完的帕子，看母亲卫小娘倚在榻上喝那碗新熬的燕窝粥。汤色乳白如脂，浮着几丝金丝般的桂花，却在她低头时，我瞧见她袖底暗纹里洇开的点点茶渍——那是昨日午后，大娘子身边的周娘子送补品时，故意撞翻了她手中的茶盏。

“姑娘，该用午膳了。”绿枝轻声唤我，目光却落在母亲腕上那支羊脂玉镯上。这镯子是前日林小娘差人送来的，说是给有身孕的妹妹添件头面，可镯内侧刻着的缠枝莲纹，分明是大娘子陪嫁之物。我指尖轻轻帕角，绣针在掌心戳出个浅红印子，倒比这宅子里的人心要钝得多。

盛家的后宅从来不是省油的灯。父亲盛紘如今在翰林院当值，家中内宅由大娘子王氏掌管，偏又有个会扮贤良的林小娘墨兰，惯会在父亲跟前掉眼泪。母亲有了身孕后，屋里突然热闹起来，今日大娘子送补品，明日林小娘遣人送衣裳，连素来不大走动的如兰姐姐也来了两回，说是要瞧瞧“妹妹屋里的秋海棠开得如何”。

“明儿该去给大娘子请安了。”母亲搁下粥碗，指尖轻轻抚过小腹，眼尾的细纹里盛着三分忧色，“你穿那身月白羽纱裙吧，上回大娘子说这颜色衬你。”我望着她鬓边未插任何首饰的乌发，忽然想起上个月在花园撞见林小娘的贴身侍女，正将母亲赏的绢花往泥里踩。

五更天的露水还凝在青石板上，我带着绿枝往主院去时，远远便听见大娘子的笑声。“妹妹如今怀着身子，可得仔细些，这院子里的台阶滑，回头让周娘子带几个婆子来扫一扫。”她穿着正红缠枝莲纹的褙子，鬓边一支赤金点翠凤凰步摇晃得人眼花，说话时却握着林小娘的手，倒像是亲姐妹般热络。

“姐姐说的是，妹妹这心里头啊，整日都悬着。”林小娘低头抚弄帕子，眼角余光却扫过我身上的月白裙子，唇角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倒是明兰妹妹出落得愈发水灵了，这裙子的料子，怕不是苏州新贡的？”

我敛衽福了福身子，目光落在大娘子案头那叠账册上。昨日绿枝打听到，林小娘房里的周娘子前日去了绸缎庄，买了二十匹湖蓝缎子——正是母亲陪嫁箱子里缺的那匹。“回小娘的话，这是母亲去年赏的料子，原想等开春做夹袄，只是秋阳正好，便先裁了裙子。”话音未落，便见大娘子身边的崔妈妈端着个漆盘进来，里头盛着几样点心。

“这是新得的蟹粉酥，给妹妹们尝尝。”大娘子笑着指了指漆盘，目光却在我身上多停了一瞬。我刚要伸手，忽见绿枝悄悄扯了扯我袖口，她眼尖，瞧见崔妈妈指尖沾着点白粉末——那是前日我在库房瞧见的，治头痛的川乌粉。

蟹粉酥的香气混着秋桂的甜腻在席间漫开，我捏着酥皮的手指忽然顿住。母亲有孕后喜食酸物，偏这蟹粉酥里搁了不少蜜糖，分明是算准了她吃不得。再看林小娘，正用帕子捂着嘴咳嗽，说是受了风寒，可她腕上戴着的翡翠镯子，正是昨日母亲房里丢的那只。

“大姐姐今日怎的没来？”我忽然开口，打破席间的沉默。如兰姐姐最是厌烦这些虚礼，往常这个时辰早该闹着要去花园了，今日却迟迟不见人影。大娘子的眉尖微微一蹙，崔妈妈在旁轻声道：“如兰姑娘晨起说头痛，正歇着呢。”

头痛？我暗自冷笑，想起昨日黄昏，如兰姐姐在假山后与林小娘的贴身侍女说话，手里攥着的正是母亲房里的翡翠镯子。这后宅里的戏码，从来都是一环扣着一环，不过是借着头痛、风寒、有孕，来做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辞别大娘子时，晨雾己散，阳光透过廊下的紫藤花架，在青砖上投下斑驳的影。绿枝抱着大娘子赏的锦缎，忽然低声道：“姑娘，那蟹粉酥……”我打断她的话：“去厨房找些山楂来，熬碗酸汤给母亲送去，就说……就说明兰想吃了。”

路过角门时，忽闻前头传来争执声。几个婆子围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正欲推搡，那老妇人怀里抱着个布包，嘴里首喊：“我是卫家的老家人，来瞧瞧姑娘……”我心中一紧，卫家？母亲自入盛府后，娘家便极少往来，此刻突然有人自称老家人，怕是来者不善。

“让她进来。”我走上前，目光扫过婆子们惊惶的神色。老妇人见了我，扑通跪下，从布包里掏出个锦囊：“姑娘，这是夫人临去时让我交给你的……”话未说完，便被身后的周娘子一把扯住：“哪里来的疯婆子，敢在盛府撒野！”

我伸手接过锦囊，触到里头硬硬的物件，像是块玉佩。周娘子的手正要来抢，我忽然提高声音：“周娘子这是做什么？既是母亲的娘家人，自然该好好招待。”余光瞥见她袖口绣着的缠枝莲纹，与母亲那支玉镯上的纹路分毫不差——原来这镯子，是大娘子故意让林小娘送来的。

回到屋里，母亲见了那老妇人，脸色骤然发白。老妇人伏地痛哭，说卫家遭了水灾，夫人临终前让她务必将传家玉佩交给姑娘。我握着那块刻着“卫”字的羊脂玉佩，忽然想起前日在库房瞧见的账册，母亲的月例银子己三月未发，而林小娘房里的胭脂水粉，却比往年多了三成。

夜初深时，我坐在妆台前，借着烛火看那玉佩。绿枝在外间守着，忽然传来轻轻的叩门声。开门见是父亲身边的长随，递来个锦盒：“六姑娘，老爷说您该添些笔墨了。”打开锦盒，里头除了湖笔徽墨，还有张字条，上面是父亲的字迹：“凡事当心。”

我捏着字条，忽然想起去年冬日，父亲在书房教我习字，说“明兰这丫头，倒有几分你母亲的聪慧”。可聪慧在这后宅里，从来不是件好事。吹灭烛火前，我将玉佩藏入妆匣最底层，与那支从蟹粉酥里检出的川乌粉放在一处——这后宅的水，怕是要比汴河的秋潮还要深了。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母亲的榻上响起轻轻的翻身声，我摸着枕边的绣针，忽然想起白日里大娘子案头的账册，那笔给林小娘的脂粉钱，分明记在了母亲的月例名下。原来这宅斗的权谋，从来不是刀光剑影，而是藏在这一笔一画的账册里，藏在这一碟一筷的膳食中。

兰芽初绽时，最是怕霜雪。可我偏要做那经霜的兰草，在这深深庭院里，慢慢开出自己的天地来。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