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霜风初起

《明兰传》第二章：霜风初起

霜降那日，母亲房里的炭盆刚换了新炭，林小娘便带着个捧着漆盒的小丫鬟来了。她穿一身鹅黄缠枝莲纹夹袄，鬓边簪着朵白芙蓉，未语先笑：“妹妹这屋里暖烘烘的，倒比外头的秋阳还热乎。”说话间，那小丫鬟己将漆盒搁在桌上，掀开盖子竟是碗红彤彤的山楂酪——正是母亲近日馋嘴的东西。

我盯着那碗山楂酪里浮着的金丝蜜枣，忽然想起三日前绿枝在小厨房瞧见的情景：林小娘的贴身侍女墨儿正往糖罐里撒什么粉末，后来在她房里寻到半片写着“枳实”的药方。枳实破气，孕妇最是忌用，偏这山楂酪酸甜开胃，母亲定会多吃几勺。

“劳烦小娘记挂，只是大夫说我这身子该少吃甜腻。”母亲笑着要推拒，腕上的羊脂玉镯在炭火下泛着温润的光。林小娘的目光在镯子上顿了顿，指尖轻轻划过盒沿：“妹妹这是说什么话，咱们姐妹之间……”话音未落，外头忽然传来喧哗声，是大娘子身边的崔妈妈带着几个婆子，抬着箱笼进来。

“大娘子说天儿冷了，该给妹妹添些冬衣。”崔妈妈堆着笑，掀开箱笼却是几匹素色棉缎，边角处还染着些茶渍，“您瞧这月白缎子，最衬妹妹的肤色。”我留意到箱底压着本《女诫》，封皮上的朱砂批注分明是林小娘的字迹——这哪里是送冬衣，分明是借大娘子的手，暗讽母亲不懂规矩。

待林小娘与崔妈妈一走，我便让绿枝去请府里的刘大夫。说是请，实则让她绕道去前院，将那碗山楂酪里的金丝蜜枣悄悄递给父亲身边的周管事。父亲虽在后宅少露面，却也知这几个女人的勾当，上个月林小娘屋里的月钱突然少了两成，便是他默许大娘子做的手脚。

酉初刻，刘大夫诊完脉后，对着炭盆皱了皱眉：“夫人这脉息有些虚浮，怕是屋里炭火烧得太旺，动了胎气。”我望着炭盆里噼啪作响的红炭，忽然想起昨日绿枝说，林小娘屋里的婆子曾来送炭，说是“特意挑的银丝炭”。银丝炭虽好，却性燥，孕妇久处必伤气血。

“劳烦大夫开个润肺的方子，再请人送些松针炭来。”我笑着将刘大夫送出屋，塞给他个装着碎银的荷包，“府里的炭向来由周娘子管着，怕是一时换不过来。”刘大夫会意，点头离去时，袖中滑出张字条——是父亲的笔迹，写着“冬至前莫让你母亲出屋”。

夜里替母亲揉按太阳穴时，我忽然听见角门方向传来动静。绿枝悄悄去探，回来时手里攥着片 torn 的锦缎，上面绣着半朵并蒂莲：“是林小娘屋里的墨儿，正往狗洞里递东西。”我摸着锦缎边缘的火漆印，想起上个月在父亲书房见过类似的纹路——那是盛家与苏州绸缎庄往来的信物。

更漏三下，我揣着锦缎摸黑去了前院。父亲的书房还亮着灯，窗纸上映着他批阅公文的身影。刚要敲门，忽见暗影里有人影闪过，是个身着青衫的少年，腰间玉佩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那是齐府小公爷的佩饰，齐衡。

“明兰？”齐衡转身瞧见我，面上微惊，随即笑道，“这么晚了，可是来找盛叔父？”他生得眉如墨画，目若朗星，说话时袖口的银线暗纹在月光下流转，倒像是从话本里走出来的贵公子。我忙福了福身子，低头盯着他鞋面上的缠枝纹：“小公爷说笑了，我是来给父亲送暖炉的。”

他似是不信，却也未多问，只将手中的书卷递来：“劳烦替我交给盛叔父，上头有几处关于漕运的批注。”指尖相触时，我忽然注意到他掌心有处薄茧——是常年握剑所致，与表面的温润全然不同。待他离去，我才发现书卷里夹着张字条，画着株枯萎的兰草，旁注“当心炭盆”。

第二日晌午，大娘子忽然差人来请，说老太太要从玉清观回来，让各房准备些见面礼。我望着母亲发愁的模样，想起卫家老妇人留下的玉佩，便悄悄去了库房，寻出块半旧的月白羽纱，用金粉在边缘绣了朵忍冬花——这是老太太当年在闺中最爱纹样，大娘子与林小娘定想不到，这料子会出自母亲房里。

果然，当母亲捧着绣着忍冬花的帕子去见老太太时，老人家的眼角微弯：“倒是个有心的，还记得我年轻时的喜好。”她目光扫过林小娘送的翡翠镯子，大娘子捧的珊瑚屏风，最后落在我身上：“明兰这孩子，倒有几分你外祖母的聪慧。”

说这话时，老太太身边的崔嬷嬷正端着茶盘进来，我留意到她给林小娘的茶盏里，浮着片色泽异常的枸杞——那是前日绿枝在厨房瞧见，大娘子特意让从老家带来的“补品”。后宅的争斗，从来都是借他人之手，连老太太屋里，也未必干净。

冬至前一日，母亲忽然说想吃鲈鱼烩。我带着绿枝去小厨房，却见周娘子正指挥人洗鱼，案板上摆着三条尺长的鲈鱼，鱼腹上却有几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周娘子这鱼，怕是摔着了吧？”我笑着拿起一条，指尖触到鱼腹里硬硬的东西，竟是片碎瓷片。

碎瓷片上染着暗红，像是血渍。我忽然想起三日前卫家老妇人被逐出府时，曾偷偷塞给我块带血的帕子，上面绣着半朵并蒂莲——与林小娘屋里的锦缎纹样相同。原来她们早有勾结，借送炭、送吃食，一步步算计着母亲的身孕。

夜里，我将碎瓷片与锦缎一并交给父亲身边的周管事，看着他眼中闪过的冷意，便知这事定能传到父亲耳中。临睡前，绿枝忽然举着个锦囊进来：“角门的看门伯说，有个小乞儿非要把这个给姑娘。”打开锦囊，里头是粒的珍珠，附了张字条，字迹潦草却熟悉——是齐衡的小厮所写：“炭盆己换松针，明日莫让夫人用鲫鱼汤。”

我捏着珍珠，望向窗外渐渐飘落的初雪。这深宅大院里，有人想借刀杀人，有人却在暗处递来撑伞的手。母亲的肚子己显了形，再过两月便是临盆之期，而这后宅的霜风，才刚刚扬起第一片雪花。

三更天，我听见母亲在榻上轻哼，忙点了灯去看。她摸着肚子说有些发坠，我借着烛光，看见她腕上的玉镯不知何时松了，滑到肘弯处，露出内侧新刻的三个字——“莫贪甜”。那是父亲的字迹，定是他趁人不备时刻上去的提醒。

雪越下越大，窗纸上的冰花结了一层又一层。我替母亲掖好被角，望着妆匣里的玉佩与珍珠，忽然明白这后宅的争斗，从来不是一人之力可敌。但只要我还在，便定要如那松针炭般，虽不耀眼，却能在寒冬里，为母亲、为自己，守住这一丝暖意。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