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逢·绿梅影里见卿卿

第一章 初逢·绿梅影里见卿卿

嘉靖二十三年春，金陵城的绿梅刚褪尽残雪，母亲便带着我去盛府拜访。车辇行至朱雀街时，我隔着青纱帘望见盛府朱漆大门前两尊石狮，鬃毛间还沾着未扫的炮仗红屑，想来是刚过了元宵节。

“衡哥儿今日须得规矩些。”母亲拢了拢我狐裘上的玉扣，鎏金护甲在晨光里泛着温润光泽，“盛家大姑娘出阁在即，你盛伯母正为纳征之事烦心，少不得要与母亲说些体己话。”

我垂手应了，目光却落在门洞里转出的几个身影上。为首的华服少女鬓边簪着白蝶兰，鹅黄裙裾扫过青石板，身后跟着个穿月白襦裙的丫头，袖中露出半卷《列女传》。待她们转过照壁，我才看清那丫头鬓角别着朵绢制绿梅——原是盛家六姑娘明兰，我曾听长柏兄说过，她是盛紘庶女，生母早逝，养在老太太房里。

二门内的穿堂风带着细雪，我跟着母亲转过刻着“芝兰玉树”的屏风，忽闻东角门传来争执声。穿水绿裙的少女正指着个穿青布衫的小丫头骂：“连墨锭都研不好，留着你何用？”旁边穿蜜合色夹袄的姑娘轻拉她衣袖：“如兰妹妹莫急，不过是块松烟墨，让丹橘再去库房取便是。”

那唤作如兰的少女甩袖道：“偏你会做好人！母亲房里的墨锭都是杭州进贡的，岂是库房里的寻常货色——”话未说完，忽见我们转过假山，忙敛了裙摆福身，面上己换了副笑靥，“齐国公府的夫人、公子来了，快些通报母亲。”

我这才看清，穿蜜合色夹袄的姑娘额间点着鹅黄额黄，腕上戴着红珊瑚手串，正是盛家西姑娘墨兰。她身后立着的少女身段纤细，鸦青鬓发用青缎带松松绾着，正是方才见过的明兰。她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袖中《列女传》的边角己磨得发毛。

盛府的正堂飘着沉水香，盛伯母拉着母亲的手叹道：“你说说，袁家送来的纳征礼单上竟列着二十匹倭缎，这不是成心压咱们盛家的排场？”母亲轻抚她手背：“袁家世代将门，行事难免粗疏，依我看，倒不如选些苏州的缂丝……”

我听得无趣，便跟着长柏兄去了花园。绕过九曲桥时，忽闻竹林里传来细碎的争执声。“六姑娘，这是老太太房里新得的端砚，碰坏了可要打板子的。”小丫头抱着砚台往后退，明兰正踮脚够竹枝上的风筝，湖蓝裙裾沾满泥点：“你且抱着砚台站远些，我够着风筝便罢。”

那风筝挂在竹梢，绢面上画着只振翅的绿梅，正是我方才在二门看见的式样。明兰踩在石头上晃了晃，我下意识伸手扶住她腰肢，触感轻得像春日柳絮。她猛地转身，耳尖瞬间红透，如同竹枝上未化的残雪：“齐公子自重。”

我慌忙松手，见她鬓间绢梅歪了，想替她扶正，却见她己退开三步，福身时袖中《列女传》滑落，露出里面夹着的算术稿纸，密密麻麻写着“田租三分，商税五分”。长柏兄曾说，明兰虽为庶女，却极善算账，连盛紘都常夸她“心细如发”。

“六妹妹又在胡闹！”墨兰的声音从假山后传来，她挽着如兰的手转过竹径，腕上红珊瑚手串叮当作响，“这般爬高上低的，若让老太太知道了，又要罚你抄《女诫》。”她盯着明兰裙上的泥点，嘴角闪过一丝嫌恶，“瞧瞧这衣裳，还是我去年赏你的莲青色缎子，竟穿成了抹布。”

如兰掩嘴笑出声，明兰低头绞着帕子不说话。我忽然想起母亲匣中那匹月白羽纱，原是要给我做春衫的，此刻倒觉得，若裁给明兰做裙裳，定比墨兰的红珊瑚更衬她鬓边绿梅。

正午开宴时，盛紘特意让明兰坐在末席，与我隔着两丈远。她面前的菜碟里只有清蒸鲈鱼和炒苋菜，连蟹粉豆腐都布在如兰、墨兰案头。我看见她用公筷夹菜时，特意挑了最边上的苋菜梗，仿佛那盘蟹粉豆腐是烫手的山芋。

“衡哥儿多吃些。”盛伯母给我布了块鹿筋，忽然瞥见明兰碟中苋菜，蹙眉道，“怎么给六姑娘吃素菜？快换了蟹粉豆腐来。”王大娘子搁下筷子，嘴角似笑非笑：“老太太说六姑娘素日爱吃清淡的，况且……”她扫了眼明兰，“姑娘家吃太油腻，怕长膘。”

墨兰掩嘴咳嗽，如兰低头扒饭，明兰却端起青瓷碗，声音清如泉眼：“婶婶误会了，昨日在老太太房里，孙姑姑说苋菜补铁，特意让厨房做的。”她抬头时，眼中毫无怯色，倒让王大娘子一时语塞。

宴后赏梅时，明兰独自立在绿梅树下，指尖轻轻着花瓣。我想起方才在竹林看见的算术稿，忍不住问道：“六姑娘算田租时，可曾想过用《九章算术》里的均输法？”她猛地转身，眼中闪过惊讶：“齐公子怎知我在算田租？”

话一出口便红了脸，低头绞着帕子：“原是不该问的。”我忙道：“长柏兄常夸你善理家事，我又喜读算经，故而……”话未说完，见她从袖中掏出半块碎银，上面用朱砂写着“庄头周显送炭钱三百文”，忽然明白，这碎银原是她管家事的凭证。

暮色漫过盛府飞檐时，母亲唤我上车。临去前，我将袖中预备的和田玉佩塞给明兰：“今日见你风筝上的绿梅，倒想起家中那株百年绿梅，花开时如堆雪。”她慌忙推拒，我己将玉佩塞进她掌心，触手生温，“不过是个玩物，六姑娘莫要推辞。”

车辇行出巷口时，我隔着帘子回望，见明兰立在二门处，手中玉佩泛着微光，鬓边绿梅在晚风中轻轻摇曳。这是我与她的初次相遇，那时的我尚不知，这朵开在深宅里的绿梅，竟会在往后的岁月里，成为我眸中不落的春色，亦成为我心头难解的情结。

盛府的灯火渐远，车辕上的铜铃与更鼓应和。我摸着袖中未送出的绢制绿梅——原是想与她的鬓边那朵相配，此刻却只能藏入袖中。母亲看着我出神，忽然笑道：“盛家六姑娘倒是个端正孩子，只可惜……”她没有说完，却让我想起盛府宴会上，明兰案头的苋菜与蟹粉豆腐，想起她算田租时的认真模样。

原来在这侯门深宅里，嫡庶之分如同檐角铜铃，时时敲打着每个人的命运。而我眼中的明兰，却像那株绿梅，在冰雪未消的枝头，悄然绽放着自己的春色。这或许便是初见的缘分，让我在这满是规矩的世道里，遇见了那朵不愿低头的绿梅，也让我从此懂得，有些风景，唯有用心才能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