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出阁·绿梅枝上见春心

第三章 出阁·绿梅枝上见春心

嘉靖二十三年三月，盛家大姑娘华兰的出阁喜帖送到齐国公府时，封面上用金粉绘着两枝交缠的绿梅，正是明兰那日画在伞面上的式样。母亲看着喜帖轻笑：“盛家老太太倒会借物喻情，这绿梅虽不如红梅艳丽，却最经得风雪。”

我摸着喜帖上的算筹暗纹——那是明兰独有的印记，每枝梅干上的节疤，竟对应着《九章算术》里的“粟米章”公式。想起上月在盛府看见她核对嫁妆账册，指尖在算珠上拨出的声响，竟比戏班的檀板还要清脆。

出阁前七日，母亲带我去盛府观礼。刚进二门，便见明兰蹲在地上，对着满地红绸发愁。她穿一件半旧的豆绿缠枝莲纹夹袄，鬓边终于换了朵新鲜绿梅，却被风吹得歪向一侧：“这些红绸幅宽二尺五，需得裁成三尺长的喜带，偏裁缝娘子说要留三寸缝头……”

“用盈不足术便可解。”我蹲下身，捡起一片红绸，在上面画起算筹，“幅宽二尺五，裁三尺长的喜带，需得两幅拼接，缝头三寸，故每幅实际可用二尺二，二十匹绸可裁……”话未说完，明兰己算出结果：“一百二十条，对吗？”她眼中闪过惊喜，转瞬又化作忧虑，“可裁缝娘子是嫡母身边的人，定要说我算错了。”

话音未落，王大娘子的陪嫁周娘子叉腰而来，手中拿着账册甩得哗啦响：“六姑娘又在胡算什么？这红绸是苏州织造的贡物，裁坏了看老太太怎么罚你！”她盯着我手中的红绸，忽然冷笑，“齐国公府的公子竟帮庶女算绸料，传出去怕是要坏了名声。”

明兰慌忙起身福身，耳尖红得比手中红绸还要鲜艳：“周娘子误会了，齐公子不过是路过指点一二……”话未说完，盛老太太的丫鬟崔妈妈赶来，手中捧着个紫檀匣子：“六姑娘，老太太说按你的算法裁喜带，若有差错，算在她老人家头上。”

周娘子脸色铁青，明兰却松了口气，指尖轻轻着匣盖上的绿梅纹。我注意到她腕间戴着我送的算筹玉牌，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与她鬓边绿梅相映成趣。原来有些默契，不必言说，自能在算筹与红绸间，在绿梅与玉牌上，悄然生长。

出阁前一日，盛府设宴款待女眷。我随母亲坐在首座，见明兰抱着妆匣进来，匣面上用金粉画着小小的算筹图案——那是她昨夜熬夜核对的华兰嫁妆单。王大娘子盯着妆匣冷笑：“六姑娘这妆匣倒像账房先生的算盘匣子，莫不是要把大姑娘的嫁妆都算进自己腰包里？”

席间，袁家送来的添妆礼单被当众拆开，二十匹倭缎下压着张地契，竟把盛家陪嫁的庄子划去了三亩良田。华兰的公公袁文纯捋须笑道：“盛家的陪嫁单上写着‘良田百亩’，老夫这地契便算作添头吧。”

满座皆惊，王大娘子脸色青白交加。明兰忽然放下妆匣，福身道：“袁大人误会了，盛家的百亩良田，其中三十亩是山地，二十亩是水田，余下五十亩旱田，昨日刚请丈量局重新勘定过。”她从妆匣里取出舆图，上面用算筹标着每块田地的西至，“若袁大人的地契能补上那二十亩水田，倒与盛家的‘旱三水二’比例相合。”

袁文纯接过舆图细看，眼中闪过惊讶：“盛家姑娘竟懂《禹贡》里的田亩划分？”明兰低头道：“不过是帮老太太算田租时学的皮毛。”我看见她指尖悄悄勾住裙摆，那里绣着小小的算筹图案，与舆图上的标记一模一样。

最终，袁家不得不补上二十亩水田的地契，王大娘子虽脸色难看，却也无话可说。散席时，华兰握着明兰的手落泪：“妹妹的算筹，比哥哥的笔墨还有用。”明兰却笑道：“姐姐莫要夸我，若让长柏哥哥知道我拿了他的《禹贡》校本，怕是要罚我抄十遍《均输章》。”

暮色中，明兰送我们到二门，手中抱着盛老太太赏的紫笋茶。我趁人不备，将新得的《算学启蒙》塞进她妆匣，书脊上贴着片绿梅花瓣：“此书末章讲‘堆垛术’，可算嫁妆箱笼的码放。”她指尖划过书页，忽然低声道：“昨日在账房，听见周娘子说我‘攀附贵公子’……”

话未说完便红了脸，转身要走，却被我叫住：“六姑娘可知，绿梅虽长在墙角，却比庭中红梅更早报春。”她顿住脚步，背对着我轻轻点头，鬓边绿梅在晚风中摇曳，如同她心中未说出口的万千思绪。

出阁当日，我在喜宴上看见明兰站在华兰身后，替她整理嫁衣上的十二章纹。她自己穿着半旧的月白襦裙，却把新制的石青缎子让给了如兰、墨兰。当华兰的喜轿抬出府门，明兰忽然望向我所在的角楼，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如同花轿上的鎏金绿梅，在阳光下格外耀眼。

回到府中，母亲看着我袖中露出的《算学启蒙》，忽然叹道：“盛家六姑娘确实聪慧，只可惜……”她没有说完，却让我想起明兰在宴会上的隐忍，想起她用算筹为自己挣得的那一丝尊严。原来在这嫡庶分明的世道里，女子的才华如同绿梅的香气，总要穿过层层冰雪，才能被人察觉。

深夜，我翻开《算学启蒙》，发现明兰在书末空白处画了幅小像：绿梅树下，一个穿月白襦裙的女子握着算筹，旁边题着“算尽千般，难算春心”。墨迹未干，却让我想起她耳尖的薄红，想起她指尖的温度，忽然懂得，有些缘分，早己在算筹与红绸、绿梅与玉牌间，悄然埋下了种子。

嘉靖二十三年的春天，就在盛家大姑娘的喜炮声中渐渐深了。而我知道，那个在深庭里用算筹丈量世界的盛家六姑娘，早己在我心中，种下了一朵永不凋零的绿梅。她用智慧与隐忍对抗着命运的风雪，而我，愿做这风雪中，为她驻足的第一人。

（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