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算劫·绿梅账里见真章

第西章 算劫·绿梅账里见真章

嘉靖二十三年暮春，盛府后库房的桐油味混着潮气扑面而来。我抱着前日明兰借去的《算学启蒙》，刚转过垂花门，便听见东角门传来周娘子的尖声：“盛明兰！库房的杭缎少了十二匹，你还想抵赖？”

檐下，明兰正对着账本垂眸，鸦青鬓发用青缎带松松绾着，腕上的算筹玉牌被她攥得发白：“周娘子容禀，三月入库的杭缎共三百匹，出库二百八十八匹，余下十二匹该在丙字三号柜……”

“丙字三号柜是空的！”周娘子拍着账本，护甲在账册上刮出刺耳声响，“你当库房是你家灶间？说有便有？”她扫了眼明兰身上的旧夹袄，嘴角扯出冷笑，“怕是拿去给哪个穷酸书生做了春衫吧？”

我攥紧手中书卷，看见明兰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却仍用平稳的声调道：“昨日盘库时，长柏哥哥曾说丙字柜的樟木箱该换铜锁，或许是搬运时错放了柜子……”

“好个推三阻西！”周娘子甩袖要搜明兰的妆匣，我再也按捺不住，上前一步福身：“周娘子且慢，昨日我与长柏兄在书斋，见六姑娘核对账册至戌初，何来时间挪缎匹？”

周娘子打量我一番，语气稍缓：“齐国公府的公子怎的管起盛家的家务事？难不成……”她意味深长地瞥向明兰，嘴角勾起不怀好意的笑。

明兰忽然抬头，眼中闪过决然：“既然周娘子不信账册，便请开了所有樟木箱，按《九章算术》的‘方程术’逐柜核对。”她转向我，目光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求助，“齐公子可愿帮我记录柜中数目？”

后库房的樟木箱被逐一打开，霉味混着樟木香扑面而来。明兰蹲在地上，用炭笔在青砖上画起算筹方格，每格对应库房的“天、地、人”三号柜，以及“上、中、下”三层架。我握着笔记录时，发现她竟将每匹绸缎的幅宽、匹长都转化为算筹数字，与账册上的入库数一一对应。

“天字柜上层，杭缎八十七匹，幅宽二尺五。”我念出数目，明兰迅速在算筹方格中列写：“地字柜中层，蜀锦五十六匹，幅宽二尺二……”当算到丙字柜下层时，她忽然停住——樟木箱里整齐码着十二匹月白杭缎，匹头处盖着盛府的火漆印。

周娘子的脸瞬间煞白，明兰却仍垂眸算筹：“丙字柜下层数目，与账册‘下柜容物百二十匹’相合，只是搬运时错填了柜号。”她转头望向周娘子，声音轻得像檐角细雪，“周娘子掌管库房多年，怎会连柜号都记混了？”

库房的穿堂风卷起明兰鬓边碎发，她伸手整理时，我看见她指尖染着淡淡的墨痕——那是连日核对账册留下的印记。周娘子扑通跪地，膝头压到她画在青砖上的算筹图：“六姑娘饶命！是老身一时糊涂……”

明兰站起身，拍了拍裙上的灰：“周娘子掌管库房，却连‘堆垛术’都不知，难怪会弄错柜号。”她望向我，眼中闪过一丝谢意，“劳烦齐公子将数目誊抄在册，明兰去回禀老太太。”

暮春的阳光从雕花窗格漏进来，照在明兰素色裙裾上，竟比周娘子身上的织金缎子还要明亮。我看着她蹲在地上收拾炭笔的背影，忽然想起去年冬天，她在雪地里算田租的模样——同样的素色衣袍，同样的专注神情，仿佛这深宅里的风雨，从未真正打湿过她心中的算筹。

当日午后，盛老太太的处罚传到账房：周娘子贬去庄子上看管碾房，明兰暂代库房协理。我在花园遇见她时，她正对着新领的库房钥匙发呆，钥匙绳上系着她亲手绣的绿梅穗子。

“齐公子今日见笑了。”她福身时，袖中掉出片晒干的绿梅花瓣，正是我上次夹在《算学启蒙》里的，“其实昨日便发现了柜号错填，只是周娘子是嫡母陪嫁，不好首接戳破……”

我望着她眼下淡淡的青黑，忽然想起母亲匣中那串算筹纹银镯：“六姑娘可曾想过，为何周娘子独独挑你掌管的库房生事？”她低头绞着帕子不说话，我却从她眼中看到了了然——嫡庶之争，从来不是账册上的算筹能算尽的。

“这是新得的《缉古算经》，”我将书卷塞进她手中，封面上贴着片新鲜绿梅，“末章讲‘商功术’，可算库房容积。”她指尖划过封面，忽然轻声道：“昨日在库房，听见周娘子说我‘仗着老太太宠爱，勾着外男’……”

话未说完便红了脸，转身要走，却被我叫住：“六姑娘可知，在算学里，‘勾股’虽需两相倚赖，却能丈量天地。”她顿住脚步，背对着我点了点头，绿梅穗子在风中轻轻摇晃，如同她心中泛起的涟漪。

是夜，我在书房翻开《缉古算经》，发现明兰在扉页画了幅小画：库房里，一个女子握着算筹站在樟木箱前，旁边题着“算尽库银，难算人心”。墨迹旁还有行更小的字：“今日之事，多谢齐公子勾住了‘股’角。”

望着窗外朦胧的月色，我想起明兰整理账册时的侧影，想起她鬓边永不褪色的绿梅。原来在这深宅大院里，她早己学会用算筹做盾，用墨痕为甲，在嫡庶的夹缝中辟出一方天地。而我，有幸成为她算筹世界里，那个偶尔帮她“勾住股角”的人。

嘉靖二十三年的暮春，盛府的绿梅开始结出青果。我知道，对于明兰来说，这只是无数算劫中的一劫，而我愿做她算筹旁的那方砚台，默默承托着她笔尖的重量，看她用智慧与坚韧，在这嫡庶分明的世道里，算出属于自己的朗朗乾坤。

（第西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