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青竹试玉

第一章 青竹试玉

戌时三刻的梆子声惊起寒鸦，国公府西跨院的角门“吱呀”裂开半道缝。月光像匹被揉皱的素绢，铺在顶戴鸦青缎子的小轿上，轿夫鞋底的铜钉碾过青砖，每一步都像踩在秋菱的喉管上。她膝头的金丝楠木匣子硌得生疼，指尖反复着帕角绣歪的并蒂莲——那是今晨任瑶手把手教她绣的，说“并蒂莲开，好事成双”，可针脚歪斜处浸着暗红血渍，倒像两朵被揉碎的心事。

“姑娘且宽心。”冯嬷嬷的佛珠在腕间硌出红印，她探身替秋菱理了理鬓边垂落的鸦青发丝，玉板指刮过秋菱耳后时带着冰碴子似的冷，“赵将军虽在北疆待了三年，到底是出身金陵书香门第，比不得那些糙汉。”话尾压得极轻，却混着香炉里沉水香的苦，“再说了，您是任瑶姑娘身边的头等大丫鬟，老奴哪能让您受委屈？”

秋菱盯着嬷嬷袖口绣的缠枝莲纹，忽然想起任瑶昨夜塞玉佩时的情形。闺房里烛芯爆着火星，任瑶攥着她的手冷得像浸了冰水，半片翡翠双鱼佩上还带着体温：“若他……若他行那龙阳之好，或是身子有什么暗疾，”任瑶指尖划过玉佩上半尾残缺的鱼，“你便将这玉吞下去，我自会求父亲接你回来。”可任瑶没说，若她吞了玉，这半条命是不是就真的能还给任瑶——毕竟八岁那年，是任瑶求国公夫人留她一条命，免了她被发卖的厄运。

轿帘突然被夜风吹得翻卷，秋菱慌忙按住险些滑落的匣子。赵府清竹苑的月洞门己在眼前，两盏羊角灯在青竹影里晃出细碎光斑，映得引路婆子脸上的皱纹像爬满了银线。那婆子福了福身，袖口翻出半片褪色的缠枝莲纹：“姑娘请下轿吧，将军吩咐了，试婚期间这院子里的一砖一瓦，都得劳姑娘记在心里。”

脚刚沾地，便听见角门“咔嗒”落锁的声音。秋菱踉跄半步，匣子磕在石灯笼上，发出细碎的闷响。梆子声又响了，这次是子时初刻——她竟在轿中跪了两个时辰，膝头的缠枝莲纹裙裤早己磨得发皱，膝盖火辣辣地疼。青竹在夜风里沙沙作响，像无数双细手在撕扯她的衣襟，她忽然想起冯嬷嬷递来的那碗避子汤，此刻正凉在厢房的案几上，汤色泛着可疑的青碧。

马蹄声是从后角门传来的。三匹战马的铁蹄敲碎月光，惊得竹枝上的露水簌簌滚落。秋菱攥紧匣子退到竹影里，看着玄色衣袍的男人翻身下马，腰间玉佩随动作轻响——是半尾游动的双鱼，和她匣中那半块严丝合缝。

“将军回府——”小厮的通报惊飞竹梢宿鸟。赵砚之解下披风，左眼下的朱砂痣在灯笼光里泛着暗红，像滴未干的血。他抬头望来的瞬间，秋菱猛地低头，却看见他靴底沾着的泥星子——是北疆特有的红胶土，任瑶说过，赵将军去年冬日才从雁门关回来，靴底的泥该是化了又冻的。

“任瑶派来的试婚丫鬟？”他的声音像浸透了霜的竹枝，冷得发脆。秋菱抬头时撞进他眼底的冰，喉间突然发紧，连“奴婢秋菱”西个字都卡在上颚。赵砚之扫过她攥得泛白的指节，忽然伸手扣住她手腕，力道大得像铁钳，“怎么，任瑶怕我苛待你，连匣子都要抱着睡？”

匣子“当啷”落地，半片玉佩滑进青砖缝里。秋菱惊呼一声去捡，却被赵砚之抢先一步捏住玉佩。他指尖抚过残缺的鱼眼，忽然笑了，那抹笑却没到眼底：“三年前任瑶染了时疫，你跪在佛堂三天三夜替她祈福，膝盖上的疤还在么？”

秋菱浑身血液仿佛冻住。那年雪夜，她确实在佛堂跪得昏死过去，是赵砚之冒雪送来千年人参——可任瑶说，那是国公府递了帖子求来的，与赵将军无关。此刻他指尖划过她腕间朱砂痣，触感竟像当年雪水融化在掌心，“巧了，本将军这儿也有一颗。”他抬手，左眼下的红点在月光里明明灭灭，像粒将熄的火星。

夜风卷起竹叶掠过肩头，秋菱忽然闻到他衣上淡淡的沉水香——和冯嬷嬷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她后颈发寒，想起任瑶昨夜说的另一句话：“赵府的婆子们若给你送汤送水，须得看着她们当面尝过。”可眼前这人正把半片玉佩塞进她掌心，指腹擦过她掌心薄茧：“收好了，丢了可就配不上另一块了。”

他转身时披风扫过她鬓角，秋菱这才发现他左襟暗绣着半枝断竹，竹节处染着浅褐的痕迹——是血渍，经年不褪的那种。梆子声再次响起，这次是子时三刻，秋菱盯着他玄色衣袍消失的月洞门，忽然发现掌心的玉佩还带着他的体温，而砖缝里，另一颗朱砂痣般的红点，正静静躺在青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