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断竹记

第二章 断竹记

更漏声在青砖缝里渗成细线，秋菱盯着案几上的青瓷碗发怔。避子汤的青碧汤色在烛影里泛着冷光，碗沿凝着三滴暗褐水痕，像极了任瑶昨日簪子上崩落的玛瑙碎。她指尖划过碗底暗刻的缠枝莲纹——与冯嬷嬷袖口的纹样分毫不差，忽然想起任瑶说过，赵府的瓷器都是定窑旧款，缠枝莲纹该是五瓣莲叶，可这只碗偏偏刻着七瓣。

窗棂“咔嗒”轻响，是夜风卷着竹叶撞在雕花槅扇上。秋菱摸向袖中半片玉佩，触手处还带着赵砚之掌心的温度。他临走时说的“收好了”三个字，像块烧红的炭埋在她心口，与任瑶的“吞玉”指令在血管里来回冲撞。更夫敲过丑时的梆子，她忽然听见西厢房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伴着压抑的闷哼——是赵砚之的院落方向。

青竹影在月洞门投下斑驳碎银，秋菱贴着游廊前行，绣花鞋尖沾了露水的青砖滑得像敷了层油。转过太湖石假山时，忽见雕花槅扇内烛火摇曳，窗纸上映出男人弓背的剪影，右肩到后腰蜿蜒着一道深色痕迹，像段烧焦的竹枝。

“将军，这药再敷三日，箭伤便不会留疤了。”是昨夜引路的婆子声音，混着捣药的臼杵响，“只是北疆的寒毒……”

“无妨。”赵砚之的声音带着不耐，“把帐本拿来。”

秋菱屏住呼吸凑近，槅扇缝隙里飘出浓重的艾草味，混着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沉水香。她看见赵砚之半裸着上身坐在圈椅里，后背中央竟纹着半枝断竹，竹节处嵌着三枚银钉——正是白天她在他衣襟上看见的浅褐痕迹，原是陈年血渍沁入了纹身。

“将军，国公府送来的月例银子……”婆子的话突然顿住，秋菱慌忙后退，袖中玉佩却“当啷”落在青砖上。

槅扇“吱呀”拉开，赵砚之披着玄色中衣立在门前，右肩新敷的药膏渗着血丝，在月光下泛着青白。他望着地上的玉佩，忽然笑了，那抹笑比白日里多了分凉薄：“任瑶教你的规矩，便是夜里偷看主子更衣？”

秋菱扑通跪下，膝盖磕在碎玉上：“奴婢只是……只是听见响动……”话到嘴边突然咽住，她看见赵砚之掌心躺着半块完整的双鱼佩——正是她匣中那半块的另一半，玉佩中央刻着极小的“砚”字，边缘还留着新磨的痕迹。

“起来吧。”赵砚之转身时中衣滑落在肩，断竹纹身的竹梢正好抵着后颈朱砂痣，“明日随我去库房清点兵器，任瑶既让你试婚，总该知道些将军府的家底。”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竹叶擦过瓦当，“别再喝那碗避子汤，冯嬷嬷配的药，掺了三钱铅粉。”

秋菱浑身发冷，想起白日里冯嬷嬷递汤时指尖在碗沿敲了三下——那是国公府下人传递“有毒”的暗号。原来任瑶早就知道汤里有毒，却还是让她喝？还是说，这毒本就是任瑶让冯嬷嬷下的？

更鼓敲过寅时，秋菱回到厢房，发现枕边多了个锦囊。打开来是半块碎玉，正是她方才跌倒时磕坏的双鱼佩，缺口处用银丝嵌着行小字：“戊年冬月，砚之任瑶合婚所制”。字迹是任瑶的簪花小楷，可“合婚”二字却被银丝划得支离破碎。

窗外传来竹枝折断的脆响，秋菱吹灭烛火，借着月光摸到锦囊夹层里的纸片。展开时险些惊呼——是张血书，用朱砂画着半枝断竹，竹根处写着“雁门关副将宋明远”七个字，正是三年前赵砚之北伐时战死的副将名字。

鸡啼声起时，秋菱盯着镜中自己耳后的朱砂痣发呆。那粒红点不知何时变得鲜艳欲滴，像滴要坠落的血。她忽然想起赵砚之掌心的玉佩，想起任瑶昨夜说的“吞玉”，想起冯嬷嬷袖口的缠枝莲纹——七瓣莲叶，正是赵府老夫人的忌讳，任瑶怎会不知？

“姑娘，将军请用早膳。”昨夜的婆子端着食盒进来，袖口翻出的还是那半片褪色缠枝莲，“将军说，今日要带姑娘去校场看新兵演练。”

食盒打开，是碗白粥配两碟酱菜，却在酱菜底下压着片碎银。秋菱指尖一颤，想起国公府规矩：给试婚丫鬟的膳食里若有碎银，便是暗示“可买通下人传递消息”。她抬头望向婆子，发现对方耳后竟也有粒浅红的痣，与她的位置分毫不差。

校场的晨雾里，赵砚之的玄色披风猎猎作响。他指着排列整齐的新兵，忽然附在秋菱耳边低语：“看见第三排左数第二个，他靴底的红胶土比旁人多三倍——是北疆细作。”秋菱浑身紧绷，闻见他衣上混着的沉水香里，竟掺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任瑶常用的玫瑰粉味道。

晨钟响过九声，秋菱跟着赵砚之走进库房。铁锁打开的瞬间，她听见他忽然轻笑：“任瑶没告诉你，试婚丫鬟的头三日，要睡在主子寝室的踏脚凳上？”转身时，他掌心托着完整的双鱼佩，玉佩在晨光里折射出七彩光斑，恰好笼罩住秋菱腕间的朱砂痣。

库房深处传来兵器相撞的清响，秋菱看见架上陈列着十二把雁翎刀，刀柄上都刻着半枝断竹——与赵砚之背上的纹身，与她锦囊里的血书，与玉佩上的碎痕，严丝合缝。而在最顶层的木盒里，静静躺着十二道奏折，封口处盖着的，正是国公府的缠枝莲纹火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