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玉阶苔痕深

第一章 玉阶苔痕深

暮春的风裹着柳絮掠过雕花窗棂，我捏着鎏金护甲的指尖正碾着一支珊瑚笔，朱砂在素笺上洇开团不祥的红云。窗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青石板上的青苔被碾得簌簌响，像极了去年冬至那夜，母亲断气前喉间发出的声响。

"姑娘，表少爷来了。"翠屏掀着湘妃竹帘的手在发抖，腕上金铃发出细碎的颤音。我望着镜中那张施了三层铅粉的脸，眉峰斜挑如寒梅映雪，这是母亲教我的，侯府嫡女的妆容永远要比旁人白上三分，方能压得住那些阴鸷的底色。

任瑶期穿一身月白锦袍立在梨花树下，袖口绣着的并蒂莲还沾着晨露。他仰头望着枝头残花，指尖无意识地着腰间玉佩——那是我去年生辰送他的，羊脂玉上刻着"长毋相忘"。这个姿势我曾在镜前练习过百次，要显得既风流又不轻佻，此刻落在我眼里，却只觉得虚伪。

"任瑶期。"我刻意放软了声调，步摇上的东珠擦过耳垂，凉得像他昨夜看秋菱时的眼神，"听说老太太赏了秋菱姑娘一支赤金镶宝石的步摇？"

他转身时袍角扬起一片尘埃，在斜照的春阳里浮沉。"表姐说笑了，秋菱不过是个试婚丫鬟......"

"试婚丫鬟也是老太太指的。"我截断他的话，护甲划过他腰间玉佩，"当年你父亲求娶我母亲时，可曾说过会纳试婚丫鬟？"话音未落，远处传来环佩叮咚，秋菱扶着老太太的臂弯款步而来，月白襦裙上绣着不起眼的缠枝莲，偏偏鬓间那支步摇耀武扬威地晃着，正是我前年献给老太太的寿礼。

"菱儿自小身子弱，任瑶期这孩子心善，总怕她冻着饿着。"老太太捏着佛珠的手轻轻拍了拍秋菱手背，翡翠镯子撞在汉白玉栏杆上，发出清越的响，"到底是要给任瑶期开脸的人，你们姐妹俩日后可得好好相处。"

"姐妹"二字像根细针扎进心口，我望着秋菱垂首时露出的后颈，那里有颗朱砂痣，像极了母亲咽气时唇角渗出的血。去年今日，母亲也是这样拉着我的手，将任瑶期的生辰八字放进我掌心，说"阿箬，任瑶期娶了你，我们林府就有救了"。可如今，她的棺木还在祠堂里停着，任瑶期的婚书却要分给旁的女子一半。

"老太太说得是。"我笑着拽过秋菱的手，指尖划过她腕间红绳，那是任瑶期去年在白云观求的平安绳，"妹妹这绳子该换了，我那儿有新得的金线，一会儿让翠屏给你送去。"秋菱抬眼望我，睫毛像受惊的蝶翼，扫过我腕间任瑶期送的翡翠镯子——那是他母亲的陪嫁，本该传给正妻的。

暮色漫过回廊时，我在荷花池边撞见任瑶期与秋菱。他替她摘去发间花瓣的动作那样轻柔，像极了我们小时候，他替我捉去肩头的萤火虫。秋菱的笑声惊起一滩水鸟，她腰间挂着的双鱼玉佩晃得人眼疼，那是今早我让人"不小心"遗落在她房门口的。

"表小姐。"秋菱福身时玉佩磕在青石上，发出清脆的裂响，"这玉佩......"

"碎了就碎了。"我盯着任瑶期骤然变色的脸，从袖中取出支金镶玉的簪子，"听说妹妹善绣并蒂莲，这支簪子便送你，改日替我绣幅《鸳鸯戏水图》吧。"任瑶期的喉结动了动，我知道他想说什么——秋菱晕血，见不得金线。可我偏要她绣，偏要她指尖染血，就像母亲临终前，偏要我对着任瑶期笑出梨涡。

三更梆子响过三声，翠屏抱着个檀木匣子进来，匣底垫着我亲手绣的并蒂莲帕子，帕角还沾着点朱砂。"姑娘，秋菱姑娘收了匣子，己经开始绣了。"她的声音里带着忐忑，像只揣了兔子的幼猫。我望着窗外浓稠的夜色，想起母亲教我描眉时说的话："嫡庶尊卑，从来不是靠心善能守住的。"

绣绷刺破指尖的瞬间，秋菱的惊呼混着玉佩碎裂声传来。我掀开珠帘时，任瑶期正捧着她流血的手，满地狼藉中，那支金镶玉簪子断成两截，旁边躺着半块染血的双鱼玉佩——果然如我所料，秋菱见血便慌了神，打翻了妆奁。

"林箬！"任瑶期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叫我全名，他护着秋菱的样子，像极了那年我被庶妹推下水时，他头也不回地跑向呼救的庶妹。秋菱垂泪时，后颈的朱砂痣在烛火下晃成模糊的红点，我忽然想起母亲咽气前，用尽最后力气在我耳边说的话："任瑶期的母亲，是被试婚丫鬟害死的。"

"表少爷这是何意？"我捏着帕子掩住唇角的笑，"不过是支簪子碎了，妹妹若是喜欢，我让人再打十支就是。"秋菱抬眼望我，眼中闪过一丝怔忪，她大概没料到我会这么说。任瑶期的手慢慢松开，我看见他袖中露出一角帕子，正是今早我"不小心"遗落在他书房的，上面绣着的并蒂莲，与秋菱腕间红绳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是......是我不小心。"秋菱的声音细如蚊呐，她捏着染血的帕子，指尖还在发抖，"表小姐大人有大量......"

"说什么呢。"我笑着握住她的手，将一粒珍珠粉按在她伤口上，"你是要给任瑶期开脸的人，若是留了疤，老太太该怪我苛待你了。"任瑶期的眼神骤然变了，他大概想起，老太太今早刚说过，试婚丫鬟若有损伤，需得正妻亲自照料。秋菱的身子微微发颤，我闻到她发间有淡香，是任瑶期书房里常燃的沉水香。

更夫敲过五更时，我站在秋菱窗外，看着她房里的烛火终于熄灭。翠屏捧着药碗跟在身后，碗里是我让府医特制的安神汤，掺了点能让人多梦的药粉。"姑娘，这样做会不会......"她的声音里带着不忍，我转身时看见她腕间还戴着母亲赏的银镯子，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曾让我把这支镯子送给最忠心的丫鬟。

"翠屏，你说母亲为何给我取名叫箬？"我摸着廊柱上的青苔，那是去年秋雨过后生的，怎么也除不掉，"箬竹虽轻，却能覆在瓦上，替人遮风挡雨。可若是有人偏要在这箬竹上踩一脚......"话音未落，秋菱房里忽然传来一声闷响，像是什么重物倒地。翠屏惊得手中药碗跌落，我却笑了，抬步走进那片浓重的黑暗里。

秋菱蜷缩在床角，发间步摇歪得不成样子，看见我时眼里闪过惊恐。"表小姐......"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方才梦见......梦见有个白衣女人......"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见妆奁里躺着半面铜镜，镜面映出我苍白的脸，像极了祠堂里母亲的遗像。

"不过是个梦。"我替她理好被角，指尖划过她腕间红绳，"明日还要替我绣《鸳鸯戏水图》呢，快睡吧。"走到门口时，我忽然回头，"对了，任瑶期母亲临终前，也总说梦见白衣女人。"

东方既白时，翠屏来报，说秋菱昨夜突发心悸，竟把绣绷上的金线吞了进去。我望着镜中渐渐褪去铅粉的脸，露出个疲惫的笑。母亲说得对，任瑶期这样的人，心里装着风月，便容不下算计。可他忘了，这侯府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浸着算计的血。

我捏着那支断成两截的金镶玉簪子，走向老太太的院子。春阳落在簪头的宝石上，折射出细碎的光，像极了秋菱昨夜眼里的惊恐。任瑶期说得对，秋菱不过是个试婚丫鬟，可有些事，偏偏要试婚丫鬟来做——比如，让任瑶期知道，这侯府的嫡女，从来不是他能随意拿捏的软柿子。

回廊尽头，任瑶期正与老太太说话，看见我时眼神有些躲闪。我笑着福身，将簪子呈给老太太："孙媳方才路过秋菱妹妹院子，见她不慎摔了簪子，特来请罪。"老太太望着断簪，指尖着佛珠，半晌才叹口气："罢了，菱儿这身子，到底是经不起折腾。任瑶期，你明日去白云观替菱儿祈福吧。"

任瑶期愣了愣，我看见他袖中那角帕子露得更多了，上面的并蒂莲在晨光中格外刺眼。"是，孙儿遵命。"他转身时，我听见秋菱房里传来细碎的咳嗽声，像极了母亲临终前的呻吟。

走出院子时，春风卷起满地落花，我望着任瑶期远去的背影，忽然想起母亲教我的第一首诗："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任瑶期啊任瑶期，你以为秋菱是你的春闺梦里人，却不知，她不过是我这棋盘上的一枚卒子。而我这颗被你视作顽石的棋子，终有一日会让你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步步惊心。

翠屏替我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我望着远处的雕梁画栋，忽然笑了。这侯府的春天，终究是要过去了。而属于我的季节，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