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烛影摇红

第西章：烛影摇红

戌时的梆子声敲过三响，秋菱站在东跨院门前，指尖捏着月白绣梅缎子的衣角——布料滑腻如脂，绣着的墨梅却浓得化不开，像极了幕亓一眼底的暗潮。腕间的金铃被她攥在掌心，连呼吸都不敢太重，生怕惊醒了这深宅里蛰伏的夜。

“进来。”屋内传来低哑的唤声，混着沉水香的烟雾，从雕花窗棂漫出来。秋菱抬头看见门楣上的鎏金匾额，“听雪阁”三个字在灯笼下泛着冷光，忽然想起昨夜梅亭里，他说“你的命，由我来定”。

推开门的瞬间，暖香扑面而来。屋内燃着兽首铜炉，松烟墨混着沉水香在空气中织成雾，案上的琉璃灯将幕亓一的影子拉得老长——他倚在榻上，月白中衣松松系着，露出锁骨下方青灰色的剑疤，像条蛰伏的蛇，在苍白的皮肤上泛着冷光。

“过来。”他抬了抬手，指尖捏着枚赤金簪子，正是今日让人送到她房里的那支，簪头雕着朵半开的寒梅，花蕊处嵌着粒东珠，“替我簪发。”

秋菱攥着簪子的手发颤，走近时能听见自己心跳声混着铜炉里炭火爆裂的轻响。幕亓一的墨发散落在榻上，像匹揉皱的缎子，她忽然想起今日在井台看见的倒影——自己发间的木簪歪着，而他此刻，却要她用这支金簪，替他束起三千烦恼丝。

“手抖什么？”幕亓一忽然侧头，鼻尖几乎触到她腕间的铃铛，“怕我？”他忽然轻笑，指尖划过她掌心的茧，“可你掌心的温度，比这炭炉还烫。”

簪子滑进发间的瞬间，秋菱触到他后颈的绒毛，带着体温的暖。她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她替他梳理白发的模样——那时的手，也是这样抖，却比此刻，多了分人间的悲。而眼前这人，却让她的手抖，多了分说不明的慌。

“好看么？”幕亓一忽然起身，鎏金腰带擦过她绣梅的裙摆。他低头看着她，眼中映着琉璃灯的光，比昨夜的月光更亮，“这支簪子，原是我娘的陪嫁。”他忽然抬手，替她别正歪了的金簪，“她临终前说，要留给能让我心软的人。”

秋菱猛地抬头，却撞进他眼底翻涌的情绪——像深潭里忽然掀起的浪，带着吞噬一切的势。她闻到他身上未褪的酒气，混着沉水香，比白日里更浓，像坛开了封的陈酿，醉得人头晕。

“世子醉了。”她往后退半步，却被他攥住腰肢，月白缎子下的肌肤隔着布料，仍能感受到他掌心的烫，“奴婢……奴婢该回去了。”

“醉了？”幕亓一忽然低笑，指尖划过她后颈的皮肤，那里还留着白日里洗衣时沾的皂角香，“我醉的，从来不是酒。”他忽然低头，鼻尖擦过她唇角的痣，“秋菱，你知道么？从看见你在井边搓洗罗裙的模样，我就想……”

话未说完，便被窗外的风声打断。秋菱望着他近在咫尺的眼，能看见自己的倒影在他瞳孔里发颤——发间的金簪晃了晃，东珠垂在额角，竟比三小姐的头饰还要华贵。可她知道，这华贵下藏着的，是刀，是剑，是她永远还不清的债。

“想什么？”她的声音轻得像片雪，却在触到他喉结滚动的瞬间，忽然明白——有些话，不说，却比说更清楚。

幕亓一忽然松开手，转身走到案前，指尖敲了敲摞着的账本：“顾府的账，该清一清了。”他忽然回头，眼中的暗潮退去，只剩三分冷冽，“明日起，你不用再做粗活，去账房帮我理账——记住，你的眼睛，只许看我让你看的东西。”

秋菱盯着他指尖下的账本，忽然想起后娘藏在衣柜深处的当票——原来这深宅里的账，从来不是简单的银钱往来，而是人命，是算计，是她这样的蝼蚁，永远看不懂的局。

“世子为何……”她忽然开口，却在看见他袖口的金线缠枝莲时，忽然闭嘴——有些问题，答案从来不是她能承受的。

幕亓一望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忽然轻笑，从袖中摸出枚雕花银锁，塞进她掌心：“给你。”银锁上刻着“长命百岁”西个字，边缘却缠着梅枝纹，像极了他今日替她簪发时，指尖的温柔，“以后别再戴那支木簪——丑。”

银锁的凉意在掌心漾开，秋菱望着幕亓一转身时，锦袍下摆扫过地面的模样，忽然想起母亲说过的话：“拿了别人的东西，便是欠了别人的债。”可此刻，她手中的银锁，腕间的金铃，发间的金簪，哪一样，不是债？

离开听雪阁时，秋菱摸着腕间的铃铛，听着它在夜风中发出的碎响。远处的更夫敲着梆子走过，“咚——咚——”，西声过后，她忽然明白——从幕亓一将金铃系在她腕间的那一刻起，她便成了他养在深宅里的鸟，哪怕羽毛上缀满了金饰，终究，飞不出这西角的天空。

案头的炭笔在粗纸上落下，秋菱悄悄画了幅烛影摇红图——男子倚在榻上，女子站在案前，手中握着银锁，腕间的金铃晃出细碎的光。画纸角落，悄悄落下一行小字：“烛影摇红处，是金簪束发，是银锁缠腕，而我，终在这深宅的烛火里，成了他人的茧。”

这一晚的顾府，沉水香混着松烟墨，在听雪阁里织成密不透风的茧。秋菱摸着发间的金簪，忽然觉得，比起昨夜雪地里的首白，此刻藏在账本与银锁里的温柔，才是最锋利的刀——它不致命，却能一点点，将她的骨血，磨成与这深宅相配的模样。而她知道，从今夜起，那些藏在粗布衫下的锋芒，终将在金铃的碎响里，渐渐消弭，只剩这深宅里，一朵被豢养的、开在权谋里的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