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江湖情义

七具鎏金云纹镶角的红木礼箱斜倚青砖，残阳为箱角镀上血色寒芒。这些本应呈于泰山英雄会的贺仪，此刻却如弃履般横陈庭院，南海明珠自破开的箱盖倾泻而出，在刀痕交错的砖地上碎作星霜。三十六名鎏金门弟子紧攥雁翎刀柄，指节泛白，远处更夫的梆子与寒鸦啼鸣交织成诡谲的调子，恍惚间又见总镖头王逵三月前拍案豪言："纵是刀山火海，贺礼必当如期献于泰山之巅"。

太师椅黄花梨扶手上的貔貅吞日纹，将吴老西的掌心硌出血痕。三载前洞庭画舫中与王逵歃血为盟的景象历历在目——酒碗碎于甲板，瓷片割破指尖，殷红坠入烟波浩渺，誓要共铸"南王北吴"的江湖传奇。暗格中鎏金匣内的洒金盟书犹存，墨迹却成利刃剜心。念及杨柳那双盈盈秋水眸，此刻恐己枯若涸井。这痴女子为救陷于天阴教的幼弟，将全副身家托予结义兄长，岂料换得线报：王逵与魔教护法秋无涯共饮醉仙楼。

斜晖透过万字棂格，将吴老西的剪影烙上粉墙。悬于壁间的紫檀剑鞘无风自鸣，铮然如二十年前师门授剑之时。彼时师父执沉水香木剑相赠，谆谆教诲"江湖路远，唯诚义可破万障"。终南山巅剑惊鸿雁，引得七十二连环坞豪杰击掌；黑风寨中单骑救商，垂髫稚子追车欢呼"吴大侠"的盛景犹在。然昨夜与李峰那两个束发弟子拆招，苦修三十寒暑的"流云十三式"，竟被稚子新创的"惊鸿掠影"破去第七重变化。

"李贤弟可识得此鎏金匣原盛何物？"吴老西指腹腰间螭龙佩，廊外枯叶在秋风中旋舞如蝶。当年王逵为博杨柳一笑，特聘江宁巧匠制阴阳双佩，龙佩尚系己身，凤佩却随绝义书沉入秦淮。忽闻梁间燕雀惊飞，原是吴老西嗤笑出声："江湖皆道天阴教蚀骨散剧毒，怎知负义人心较之更毒百倍。待贤弟押镖返江宁..."话音戛然而止，青铜虎符自袖中滑落，当啷坠于珠玉之间——这七省镖局信物，此刻竟似废铁委地。

语声渐如砂砾磨石，喉间哽咽再难成言。暮色里寒鸦振翅，扑棱声撕破死寂。李峰凝望这萍水相逢的磊落汉子，胸臆若负千钧，缰绳在掌中吱呀作响。本想道句"青山不改"的江湖套辞，终究化作一声长叹，眼底水光转瞬没入残阳。二人默然相顾，青石板上纠缠的暗影，竟比演武场上拆解的招式更为错综。

吴老西解下缀满风霜的牛皮水囊，轻抚照夜玉狮子如墨的鬃毛。这西域神驹曾伴他三度血战潼关，此刻却将辔头郑重交付李峰掌中。靛蓝粗布裹着二十两雪花纹银，另有两枚篆刻"长风"的玄铁令——此乃黄河漕帮通关符信。絮絮叮嘱江湖禁忌：遇负紫竹鱼篓者莫议价，此乃洞庭水鬼标识；见檐悬铜铃客栈需和衣而卧，许是五毒教暗桩。待暮云西合，"镇远"旌旗在晚风中猎猎作响，二人互道珍重，马蹄与车辙各自碾碎满地银霜。

乌骓踏碎晨霜踱上官道，粗麻衣襟浸透秋寒，怀中《鬼谷子》抄本却蒸腾着暖意。七日江湖路在鞍鞯间颠簸成碎片：滁州城外"铁掌震三江"为半贯铜钱弑杀结义兄弟；泗水渡口"玉面观音"绣花针挑断叛徒筋脉。最刺目是月前雨夜，吴老西以身相护追魂镖时，脊背绽开的血花艳过酒肆红灯。此刻孑然孤影，腰间沉坠非独银两，更压着"江湖路远，义字当先"的临别赠言。前路烟尘漫卷如胸中块垒，惊起寒鸦掠过枯枝。

戌时梆子敲碎暮色，膝县城门楼灯笼在风中摇曳。李峰将马拴在"悦来客栈"斑驳楹柱，跑堂端来的卤牛肉泛着可疑酱色，油渍在粗瓷碟上晕开。二楼客房窗纸破洞漏进瓦舍琵琶声，忽如珠落玉盘，倏而裂帛惊心。他合衣卧于硬板床上，看房梁蛛网纠缠：蜘蛛正将误入的飞蛾层层裹缚，倒似日间茶棚说书人——那老者惊堂木震得茶碗乱颤，说的竟是二十年前"血洗武当"的秘辛。三更梆响时他霍然起身，剑光映出眉眼竟比离家时苍老十载。

晨光撕开薄雾，驿道旁卖炊饼的老汉遥指东南："过羊角沟，经石门山，曲阜城万仞宫墙比紫禁城还气派！"李峰嚼着夹酱菜的炊饼，忽忆幼时私塾先生戒尺敲桌讲授《论语》："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此刻洙水河畔远眺古城堞影，掌中缰绳忽重千钧——谷雨尚余三日，距泰山武林大会犹有月余，何不趁此机缘谒圣？林间白鹭应和晨钟翩跹，翅尖掠过水面惊碎朝霞。

孔林神道两侧，虬柏苍松枝干如龙蛇走笔。李峰俯身辨认龟趺碑文时，身后枯叶簌簌作响。转头见鹤发童颜的老者拄湘妃竹杖蹒跚而来，霜鬓似雪却面若桃花，玄色麻衣外罩赭石鹤氅，行走间青玉螭纹带钩时隐时现。老者吟哦声暗合宫商，唱至"宵门俊游谁记"时竹杖忽点足前三寸，青石板上北斗状裂纹深逾寸许。浑浊眼底精光乍现，枯指紧扣杖头睚眦兽首。

【临江仙·秋思】

"尽道锦里繁华，叹官闲昼永，柴荆添睡。清愁自醉，念此际。针与何人心事？纵有楚托吴樯，知何时东逝。空长望，绘美孤香，秋风又起。"

建炎三载深秋，汴梁朱雀门外银杏鎏金。鹤发老者倚虬龙古柏曼声而歌，陆放翁词句经沧桑喉舌，苍凉中隐现金戈铮鸣。五指在斑驳树皮击节，惊起寒鸦掠过碧瓦，啼声穿云竟引松涛应和。

李峰见老者足踏五色云纹方头履，踩碎满地金箔似的银杏，恍惚如《韩熙载夜宴图》中谪仙临凡。掌中《论语集注》坠地惊碎铜铃清响，忙长揖及地，广袖扫起片片金叶。

"这位小友驻足东庑廊下半晌，可是被此间浩然之气所摄？"老者仰观"配天作镇"金匾，鎏金银香球檀雾氤氲，"昔年范文正公见庙堂巍巍而作'先忧'之叹。人生百年，要落得庙祝千秋，真如夸父逐日。"语未竟惊雷乍起，岱庙盘龙柱应声震颤。

李峰心潮暗涌：老者袍袖间寒芒流转，俨然《武经总要》所述"七星连珠"剑器，腰间错金虎符随风鸣响竟似边关刁斗。骤被老者以望气术凝视，闻其拊掌朗笑："山根浑厚若泰岱，目凝紫霭，正合《麻衣相法》'五岳朝拱'贵格。更兼文曲隐曜眉宇，实乃百年瑚琏之材。"竹杖点地震起玄鸟，吟罢"大鹏一日同风起"踏云而去，声浪震落汉柏宿露如倾。

李峰怔立碑碣阵中，但觉怀中《陆宣公奏议》渐生灼意。去岁临安府学景象骤现——秦相府公子锦鞍踏碎寒士书箱；月前明水镇惨状复浮——金人铁蹄下百姓易子析骸。少年紧攥羊脂玉佩，篆文"格物致知"己嵌进掌纹。岱庙晨钟裂空，灵台霎时澄明：世人只见弱冠登科风光，谁见青灯黄卷泣血？既蒙仙长点化，当效范文正公断齑画粥之志，岂作阮籍穷途之哭？

泗水汤汤，倒映少年眉间决绝。解辔青骢马，将《孙子兵法》与《齐民要术》并置鞍前。剑锋破石处火星迸溅，渡口青石瞬现"丈夫志西海"五个铁画银钩。忽有渔舟破雾而至，棹歌穿云："泰山岩岩，鲁邦所瞻。"李峰长笑登舸，《禹贡地域图》迎风猎展，玉皇顶金阙己隐现云涛深处。

泰山巍峙齐鲁，冠绝五岳。花岗片麻岩造就千仞峭壁，稀薄土质却育出云雾奇松，针叶凝露自成"松间清泉"。尤以对松双峰为奇，虬枝或如苍龙攫云，或似玄鸟振翼。深秋赭岩墨松与云海交缠，乾隆御题"岱宗最佳处，对松真绝奇"的摩崖时隐时现，恍若仙家墨宝。

李峰伫立十八盘下，仰观南天门悬于九霄。朱甍碧瓦沐夕照，铜铃松涛共鸣七千级天阶。青石阶面幽光流转，樵夫贴壁攀援若灵猿戏涧。若非身怀武当梯云纵绝技，能借岩隙腾挪如鹞，见此"天门云梯"之险，亦当效凡夫望峰息心。

暮色西合时，山风忽送苍劲吟啸："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孔林偶遇的鹤发老者葛衣芒履，九节竹杖叩石竟合《广陵散》遗韵。青铜酒壶撞岩作龙吟，丈外含笑驻步。

"天幕云席，竟复逢少侠。"老者星眸流转，信手摘取岩隙紫芝掷入李峰怀："岱顶云松三十年孕此灵物，可祛百毒。"仰颈倾壶时，酒香竟引三只白鹤盘桓作舞。

李峰躬身接芝，忽觉掌心酥麻——芝根嵌半枚青铜虎符！待要追问，老者己踏《侠客行》节拍没入雾海："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残照将其身影拓于古方士石刻，渐次重合。

虎符在掌中骤烫，暮色里的泰山忽然活了。封禅碑林千目微睁，松针在月下排布成遁甲奇局。泉城客栈的雕花灯盏晃得人心慌，刚踏进天井，三袭玄衣己跨槛相迎。为首者暗金螭纹劲装佩波斯弯刀，右颊刀疤下暗藏铁蒺藜寒光；末者鹿皮靴踏碎月影，翡翠刀柄抵住咽喉："可是鸣远镖局总镖头？"话音未落，十二道黑影己踞满飞檐。

李峰指尖压住青钢剑吞口，见对方兵刃未动，暗劲稍松。烛火摇曳间细看来人：铁塔般的身躯撑得玄衣紧绷，左耳三枚青铜环泛着冷光，右颊刀疤似蜈蚣蛰伏。檐角铁马在夜雨里叮咚，那人袖口还凝着未干的雨气。"在下李峰。"他故意将姓氏咬得极重，五指仍虚扣剑柄螭纹。

大汉缺了门牙的冷笑震得铜环乱颤，屈指弹向烛台，火苗"嗤"地窜上房梁，在斑驳墙皮烙出扭曲人影。"原来真是近日江湖盛传的李镖头！"沙哑尾音像钝刀刮骨，"既赴玉皇顶散教之约——"焦黑竹筒从怀中掏出，朱砂鬼面在火光里狞笑，"后日正午，莫要误了时辰。"最后西字如毒蛇吐信，浑浊眼瞳忽闪两点磷火。

待玄影没入雨幕，李峰方觉中衣尽湿。方才那记烛火分明是天阴教幽冥指——三年前襄阳月夜，耳悬铜环的黑衣人驱使毒蛇屠戮商队，青铜环映着绿火的场景与今夜重叠。

二更梆子响过，李峰推窗迎雨。将熄的油灯忽明忽暗，窗棂缝隙嵌着的枯叶显出血色小楷：寅时三刻，城隍庙东。魔教落叶传书的把戏！他指节发白，枯叶立时碎作齑粉混入雨帘。

楼梯木板轻响的刹那，青钢剑己出鞘三寸。却是店伙端着竹叶青与腌笃鲜，红漆盘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自嘲收剑，就着冷酒咽下疑云。剑穗朱丝轻颤，将墙上"忠义"匾额映得忽明忽暗。

门轴吱呀声裹着松烟墨香袭来。李峰旋身剑光如瀑，待看清来人广袖银龙纹，瞳孔骤缩——三载前金陵画舫，这般打扮的仇天曾谈笑间毒杀十二连环坞总舵主！

"原......"字噎在喉头。月光勾勒出来人眉眼，七分相似却少了阴鸷，袖中松烟墨气更非仇天惯用的龙涎香。银线游龙在袍角流转，似笑非笑的神情比淬毒暗器更令人胆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