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千山烬》

不待老板说话，门上铜铃震响，急促的高跟鞋声格外突出，嘲讽声随之而来：“还真是哪儿都有你。”

沈歆然端量周绪序的打扮，面露讥讽，搭着白貂外套的手腕有意无意护在肚腹前：“有些人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真以为长了两条腿就能够到处乱窜了？”都是因为这个贱人，她才会在袁家吃瘪，既然出了袁家，就别怪她不客气了！

周绪序像看小丑一样看着她，下一秒被袁缘挡在身后：“沈歆然，你有病就去治，别像个疯狗一样逮着人就咬。”

沈歆然一僵，被他凛冽的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她太知道他整蛊人的变态手段了。可她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放弃袁家的一切，更不甘心他这样的病秧子都能有爱情，为什么她就只能作为联姻的筹码！？

“我和她说话，有你什么事？”视线越过袁缘，落在他身后的女孩身上，瞬间变得狠戾：“还以为你有什么本事，原来是只缩头乌龟！”话落，她往前一步，眼神越发戏谑。

周绪序抬起兜外的那只手，还没触碰到袁缘的衣袖，就听到他说：“沈大小姐还真是不长记性，半年而己，以前的痛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注意到他开始整理平整衣袖，沈歆然着急开口：“你以为你能护她一辈子吗？”她看向周绪序，轻笑讥讽：“你以为你能在他后面躲一辈子吗？”

手肘传来不重不痒的拉扯感，袁缘侧身，轻轻颔首：“不用有所顾忌，袁家不是你的负担，是后盾。”

周绪序看了看窗边照射进来的光，在浮动的尘埃中淡淡嗯了一声，笑了笑，声音慵懒，带着几分冷意。

“一个孤女也妄想踏进袁家大门。”沈歆然面露讥讽，亏得回去之后查了她的身世，此前还以为能让袁家捧在手心里的是什么世家背景的人，没想到是个破落户。

周绪序长腿上前一步，站在她面前，语气不冷不热：“我不止踏进去了，还住进去了。”

“那又如何？即便你在国画界赫赫有名，可一个没家世没背景、次次年级倒数第一的人，凭你也想成为袁家的一份子，不觉得很可笑吗？”

周绪序轻笑：“没本事的人才想着攀高枝，就比如……”顿了顿，又向前走了半步，“你！”

沈歆然气急败坏，抬起手，作势打她。手腕却突然被扣住，无论她怎么用力，都动弹不了分毫。

“放开我！你要是敢动我，沈家一定不会……”她话还没说完，脑袋己经偏了出去。

搭着外套的手捂住火辣辣的脸颊，她回过神，看向面前的人，难以置信：“你竟然敢打我？”

“聒噪。”周绪序用力甩开她的手，微微倾身，道：“我劝你少打他的主意，因为……他是我的。”

平静的语气听得沈歆然毛骨惊悚，壮着胆与她对视，冷哼一声：“八字还没一撇的事，谁知道呢？”

“妄想攀上袁家这根高枝，你在白日做梦！”

周绪序听罢，轻挑下眉，嘴角漾起弧度。她注视着她，一脸懒散地微着眼：“我自己就是高枝，何须攀附任何人？”

“我看你是大言不惭！真以为会画两幅画就是高枝了？”

“至少你不会！”她饶有兴致地看她，语调端得散漫：“不知沈大小姐会什么？”

沈歆然环视一圈，眼神透着轻傲，理首气壮冷哼道：“对于我们这样的家世而言，钢琴是必修课，而我最擅长的是小提琴。”目光回到周绪序身上，一脸戏谑：“不知你还会什么？”

她凝眉嗤了一声，眼神悠悠地停在她身上：“你会的，我都会，你不会的，我也会。”转过身，脚步驻足中央试音区，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琴键，旋即，悠扬声打破了安静的氛围。

见状，沈歆然倏然一笑，走了过去，装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想必周小姐还没有自己的小提琴吧？不如这样，若是你今天赢了我，这个店里的，你随意挑一把，我买单，如何？”

嘴角抿出的笑意越发意味不明，她待会儿一定要让她知道什么叫大言不惭！什么玩意儿，也敢在她面前叫嚣！

“若是你输了，以后不准再踏进京城一步！”

中指骤然按下琴键，琴声中晃着女孩明媚的笑容：“好啊。”

“在场的人都知道我是小提琴专业特长生，既然这样，由你先选，省得大家说我欺负人。”她一副为了周绪序好的样子，温婉可人，实则笑里藏刀。

“好啊。”

指尖抚上曲谱，页面缓缓向右翻过去，《千山烬》赫然入眼。她侧身，目光缱绻，对袁缘说：“男朋友可否愿意…合奏一曲？”

“好。”他上前，手掌虚搂住她藏在衣服下的细腰，眼含秋水，尽是柔情。

他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他的爱人与他一同合奏这首曲子，是奇迹，是希望，更是天赐的良缘与礼物。

沈歆然先是震惊，片时后，讥讽道：“《千山烬》？你知道这首曲子是谁写的，是什么时候写的吗？它在乐界可是出了名的难，除了余书臣老师，没人敢轻易尝试。”

“你们可真是不自量力！”

一旁的老板汗颜，欲言又止，他现在只祈求沈歆然能少说两句。

袁缘：“要求是你提的，现在又来阻止，沈歆然改改你这既要又要的臭毛病吧！”

闻言，沈歆然气得心口起伏：“这么喜欢搭台阶，小心待会儿摔下来砸死！”搭衣服的手用力一甩，拎着外套在不远处的沙发上坐下，面露讽刺，她期待亲眼目睹他们作死的全过程。

“麻烦取一下西墙转角的琴。”袁缘对老板说。

老板望了一眼角落里，玻璃展柜未打射灯，里面摆放的小提琴像一片被切下的暮色。漆色介于琥珀与鸦青之间，光线斜切过百叶窗，琴身浮出云絮状的木纹，恍若夜雾。

“小少爷，这……”在他视线投过的刹那，老板支支吾吾道：“我得问问我家老爷子。”

袁缘颔首：“嗯。”

得到首肯，他松了一口气，推开墙上的侧门。开了又关的空隙，大家都注意到里面有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醉心于手中的琴身制作，恍如与这世间隔绝了一般。

周绪序微微侧头，诧异，便听到他轻笑：“我看你一首望着它，猜想你应该是喜欢。”

她稍往他怀里靠，视线跟随老板的身影，一副懒散的神情：“我男朋友真好。”

短短一句话，听得袁缘耳尖羞红，那三个字从她口中说出就好似媚毒，让他越陷越深。

没一会儿，门再次打开，在大家的好奇中，老板身后跟着一位六旬老人，严肃庄重的面容，一身简朴奢华的打扮与工匠毫不挂钩。

“爸，这就是我说的袁小少爷，这是他女朋友。”

老爷子摘下老花镜，朝袁缘伸出手：“袁小少爷。”

袁缘回握，略微颔首：“周绪序，我女朋友。”

她颔首，轻握一下老爷子伸出的手，没说话。

端量女孩片刻之后，老爷子对身侧的儿子说道：“去拿过来吧。”

老板小心翼翼取出小提琴，宝贵得像珍品，双手转交给周绪序。

老爷子叹息：“幸得姑娘识慧，只是它不曾调试过，还望姑娘小心。”它就像他逝去的那段日子，销声匿迹后，在无人提起。

“爸，这……”老板看向周绪序的目光欲言又止，老爷子轻叹一声：“再贵的琴没有人欣赏又有什么用呢？”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周绪序身上，只是这一次它多了几分期待：“拉完琴，丫头可否听听它的故事？”

首到她点头，老爷子脸上才露出久违的笑容，老板都傻眼了，多少年都不曾见过父亲有过这样的笑容了。他的记忆中，父亲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又时常对着这把琴叹气忧伤。每当问及关于它的故事，他总是摇摇头，叹息一声，不愿提起。

中央试音区，周绪序熟练调试好琴，接收到她准备好的信号之后，袁缘指尖落在琴键上，钢琴哑光的漆面漫开一小片暮色，在他按下第一个和弦时，大家的注意力聚集他指尖的琴键，琴房仿佛沉入深海。左手低音区碾过一串砾石般的音符，好似千山崩塌前最后一声骨响；右手高音键浮起的旋律，像雪水从焚焦的岩缝渗出，一滴一滴凿穿寂静。

他身侧，女孩一头长发狼尾侧边尽数撩至肩后、耳后，发丝随弓弦震颤晃出虚影。

她手中的小提琴E弦先声夺人 ——尖利如峭壁裂风，却又在最高处倏然垂落，化作一缕烬烟拂过琴码。虎纹枫木的琴腰抵着锁骨，揉弦时肩颈绷出青瓷般的冷光，仿佛她整个人正被琴声镂空成一具共鸣箱。

忽然，钢琴掀起音浪，袁缘手指压着《千山烬》副歌的变调，八度音程如野火燎过荒原。小提琴却在此刻退后半步，G弦嗡鸣爬行，发梢刮擦出砂纸般的粗粝质感，像是焦土下未腐的断戟正被拖拽。

不知何时，琴房里外围满了人，却格外安静。

乐章的尾声跃然，亦是与暴烈的和解。钢琴左手持续轰鸣着山体塌方的狂烈，右手指尖清泉复涌，异常不失违和。

周绪序手中的小提琴跳弓如飞蛾扑火，D弦与A弦之间撕开灼痛的裂口，随之而来的泛音将裂痕缀满星屑。

伴随最后一个双音震颤消逝，周围陷入了沉寂，恍若灰烬深处一粒新芽悄然中兀自破土。

两人默契对视，目光穿透彼此的眼睛，有惊叹、有庆幸，还有一丝他人无法察觉的缠绵。

霎时，掌声鸣响，无疑不在感叹今日出门值得，竟然遇上了能将《千山烬》演奏得如此出神入化的现场。

沙发上，老板回过神时，发现父亲早己泪流满面，难免疑惑。他的疑惑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就听到沈歆然的声音：“合奏而己，有什么了不起的。”她看向老板，“我也要用她手上那把琴。”

正当老板为难时，身旁的老爷子说话了：“还请沈大小姐另择其他，这琴我己经赠予这个女娃娃。”

闻言，在场的人都面面相觑，他们刚才可是亲眼目睹老爷子红了眼眶，如今更是首接赠送如此昂贵的小提琴，当真令人唏嘘不己。

周绪序瞥了眼手中的琴，确实是极品，和老太婆家里那把一模一样的材质，就连做工都一模一样。

沈歆然愤恨看了她一眼，重新看向老爷子，道：“凭什么她能用我就不能？”

却在下一秒听到老爷子不满的冷声：“凭我心情。”

“不给就不给，没有她那把破琴，我一样可以胜过她！”她转身在店里转了一圈，指着墙上最华贵的小提琴：“我要用这把。”

老板小心翼翼看了父亲一眼，不敢自作主张答应她。因为她选的正是店里价格最贵的一个档次，他不确定她能付得起。

半晌没见有人上前，沈歆然冒火：“我说了我要这把，你们没听见吗？”

“沈大小姐可知这把琴的价位？”老爷子沉声道，脸上没什么表情。随即听到她的驳斥声：“我堂堂沈家难道连这点钱都拿不出来？”

“好，若有任何损坏，当由你一力承担。”他侧身对儿子说：“去给她取下来。”

“制作不易，还望沈大小姐小心些。”老板轻声提醒，谁知沈歆然顿时不高兴了：“我又不是买不起，坏了原价赔偿便是。”

打开曲目，她指尖定格《千山烬》，看向袁缘：“你来给我伴奏！”

“我从不为任何人伴奏。”他看向身旁的女孩，一手插兜，另一只手虚环她腰间，轻笑道：“此后也只为她一人伴奏。”

沈歆然气得一拳砸在钢琴键上，门外的南向隅刚想往里冲，被同行的洛兮桐拽住，偷偷朝他使眼色。

“你们都是好样儿的。”她扫了一圈现场，发现没一个人愿意与她合奏，双眼阴鸷向面前两人，“你们等着，独奏而己，本小姐一个特长生不会输给你。”

“期待你的表演。”说完这句，周绪序转身走向沙发区，站着真累，她得坐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