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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布鞋》第三章 河底名册
《青布鞋》第三章 河底名册
河水灌进口鼻的瞬间,秀芳以为会被刺骨的寒意吞没,却只感到周身被温吞的潮气裹住。睁开眼时,头顶漂浮着细碎的光斑,像揉碎的月光沉在河底。她看见自己的手牵着秀兰,两人脚腕上缠着发光的芦苇纹,正顺着一条由青布鞋铺成的小路往前走,每只鞋尖都缀着珍珠,在淤泥里投下朦胧的光影。
“这是……河底的街市?”秀兰的声音带着震颤。两侧立着腐朽的木柱,柱上挂着褪色的灯笼,每个灯笼下都悬着本打开的名册,纸页上密密麻麻写着人名,字旁画着莲花、芦苇、忍冬等图案——正是鞋面上的刺绣。秀芳认出其中一页有张婶的名字,旁边标着“第三颗珍珠,替双生魂”,墨迹新鲜得像是刚滴上去的血。
前方传来木板吱呀声。穿蓝布衫的母亲背对着她们站在石拱桥上,手里捧着个漆盒,盒里整齐码着七颗珍珠,每颗都映着不同的面孔:张婶、王老汉的孙子、还有几个从未见过的外村人。“阿娘!”秀兰想跑过去,却被秀芳拉住——母亲转身的刹那,她们看见她脚踝处缠着三十七道红绳,每道绳上都系着只青布鞋,鞋跟刻着的名字,正是名册上那些被水鬼带走的替身。
“当年村里的老族长说,月亮河的水鬼要收双生魂才能平息怨气。”母亲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线,“你爹怕你们俩都被带走,就用你的生辰八字换了秀兰的,可他不知道,双生魂本就是同根生,换了名字,换不了命数……”她掀开漆盒底层,露出半本泡发的名册,首页刻着“替身轮转,双生为引”八个篆字,“三十七年前,你外公也是双生父亲,他把你舅公推进河里当替身,才保住我这条命……”
秀芳盯着母亲腕上的荷叶胎记,和秀兰曾经的一模一样。原来村里的替身名册早己存在,每代都要用双生子女中的一个祭河,而母亲当年逃脱了,却在生下她们后,不得不面对更残酷的轮回——水鬼这次要的,是真正的双生魂,成对收走,才能填满河底的三十七双鞋。
“看够了吗?”沙哑的女声从桥底传来。青石板下浮出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她的脸像被水浸泡太久的纸,五官模糊成一团,唯有嘴角咧开的弧度异常清晰,“从你们母亲跳进河里的那天起,双生魂的名册就刻好了。陈木生以为改了生辰八字就能骗我,可这河底的名册,记的是骨血,不是名字……”
水鬼的手指划过石栏,栏上突然浮现出历代替身的名字:陈凤英(秀芳外婆)、陈建国(舅公)、陈月梅(母亲)……最新的两栏是空的,却在她们靠近时,慢慢渗出血字:陈秀芳、陈秀兰。秀芳终于明白,母亲当年刻反鞋跟的字,是想让水鬼认错双生的顺序,为她们争取时间,可河底的名册,早就看穿了一切。
“三十七双鞋,还差最后一双。”水鬼指向桥尽头的祠堂,那里摆着三十七具石棺,其中两具棺盖刻着并蒂莲,“穿上你们的鞋,躺进去,河底的门就会关上,你们的父亲和继母,还有村里的人,就能再活三年。否则……”她抬手,水面浮出无数青布鞋,鞋尖都滴着黑水,“下一个雨季,整个村子都会被拖进河里,成为新的替身。”
秀兰突然松开秀芳的手,踉跄着退到石栏边。她看见母亲漆盒里的第七颗珍珠正在凝结,表面渐渐映出父亲的脸——那是最后一颗珍珠,该收的,是她们的至亲。“姐,当年阿娘用自己换我们,现在该我们换阿爹和周婶了。”她摸向脚踝的芦苇纹,纹路己爬到膝盖,“反正我们本就是双生魂,分开了,谁也活不成。”
秀芳望着祠堂里的石棺,突然想起灶膛里的半只鞋。母亲烧掉左鞋的一半,或许是想告诉她们,双生魂不必同归,总该留一个看这人间。她转身看向水鬼,发现对方脚踝的红绳正在减少,只剩下两道——那是属于她和秀兰的名额。“你收了我们,真的会放过村子?”她问,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还有,我爹当年换生辰八字时,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水鬼的嘴角咧得更开:“聪明人。陈木生跪在老槐树下求我的时候,我就闻到了双生魂的味道。换名字?不过是让你们多怕三年,多攒几颗替死的珍珠。”她指向名册上的“替双生魂”三字,“每颗珍珠都是替你们死的人,七颗凑齐,你们的魂就干净了,能干干净净躺进石棺,成为河底最听话的替身。”
秀兰突然尖叫着抓起漆盒,珍珠的光芒照亮她惊恐的脸:“姐你看!第七颗珍珠里是阿爹!水鬼在骗我们,收了我们,他们还是会死!”珍珠表面,父亲正跪在河边,手里握着把剪刀,刀刃抵住周凤兰的咽喉——原来村里的人,为了让双生魂归位,早就准备好牺牲继母,逼她们走进河底。
“他们烧了我的符纸,撕了我的替身名册。”周凤兰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秀芳转身,看见继母浑身湿透地站在灯笼下,怀里抱着那个泡发的陶罐,“三十年前我就该被扔进河里当替身,是你娘救了我……现在他们又要拿你们俩换平安,和当年一模一样。”她掀开陶罐,里面漂着两缕头发,正是母亲和她的,“陈木生以为换了八字就能保住小女儿,可双生魂,从来都是要成对收的。”
雷声在河底闷响。秀芳看见祠堂的石棺开始震动,每具棺盖都浮现出鞋跟的刻字,最后两具正是“秀”和“兰”。母亲突然跪下,漆盒里的珍珠滚落一地,每颗都碎成两半,露出里面蜷缩的魂灵——原来那些替死的人,根本没被水鬼放过,他们的魂灵全被封在珍珠里,等着给双生魂垫背。
“我们跑!”秀兰抓起秀芳的手,往反方向跑去。芦苇纹路在她们腿上疯狂生长,每跑一步,石棺就靠近一分。水鬼的笑声像无数气泡炸开,灯笼次第熄灭,只剩下河底名册上的血字在发光。秀芳突然被什么绊倒,低头看见是半本烧毁的日记,残页上母亲的字迹清晰可见:“左鞋刻‘兰’,右鞋刻‘芳’,切记不可让双生同鞋……”
“原来错的不是鞋,是名册!”秀芳突然明白,母亲刻反鞋跟的字,是为了在河底名册上制造混乱。水鬼按鞋跟的名字收魂,只要她们始终穿着对方的鞋,名册就无法真正收录她们的命数。她扯开秀兰脚上的左鞋,塞进自己怀里,同时把右鞋套在妹妹脚上——鞋跟的“芳”和“兰”在水中发出微光,竟与石棺上的刻字相反。
“你们敢!”水鬼的面容开始崩解,她脚踝的红绳“噼啪”断裂,“名册早就记下了你们的骨血,换鞋有什么用?双生魂必须成对——”话未说完,祠堂方向传来巨响,三十七具石棺同时打开,里面空无一物,唯有每具棺底刻着一行小字:“双生不归,名册自毁”。
秀芳看见母亲的魂灵正在变淡,她手腕的荷叶胎记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脚踝处的红绳,只剩一道。“阿娘把自己的魂放进石棺,替你们当了第三十七个替身。”周凤兰的声音带着哭腔,“现在名册毁了,水鬼的契约破了,可她……她再也回不来了。”
河底的水开始翻涌。秀芳和秀兰被一股暗流推向上方,她们看见父亲正趴在河边,手里攥着那只烧焦的左鞋,对着河水磕头。李婆子站在他身后,拐杖点地,念着晦涩的咒语——原来村里的人早就知道,只有双生魂主动拒绝成为替身,才能毁掉河底名册,而代价,是用母亲的魂灵永远镇守河底。
“上来后,记得把鞋烧了。”母亲的声音在她们耳边消散,“左鞋‘兰’,右鞋‘芳’,以后你们各自好好活……”
当她们被河水推上岸时,天己经大亮。晒谷场的青砖上,三十七只青布鞋正在晨光中褪色,鞋跟的刻字逐一消失,唯有母亲的那只忍冬花鞋,鞋尖还沾着点血泪。秀芳看着怀里的左鞋,突然发现鞋跟的“兰”字不知何时变成了“芳”,而秀兰手中的右鞋,“芳”字变成了“兰”——母亲在最后一刻,还是换了她们的鞋,让河底名册彻底混淆。
“阿姐,你的胎记……”秀兰指着秀芳的手腕。那里不知何时浮现出半片荷叶胎记,而秀兰的脚踝,芦苇纹正在慢慢褪去。她们终于明白,母亲用自己的魂灵改写了最后的契约,让她们的命数不再绑定,却各自留下一半的印记,作为与河底最后的联系。
陈木生踉跄着冲过来,抱住她们时浑身发抖。他口袋里掉出张泛黄的纸,是当年的换命契约,落款处除了他的名字,还有母亲和周凤兰的指印——原来继母当年也参与了换命,为的是报母亲的救命之恩。
“李婆子说,河底的门五十年开一次。”周凤兰捡起地上的陶罐,里面只剩母亲的一缕白发,“下一次,如果再有双生子女出生,或许……”
秀芳打断她的话,把两双青布鞋扔进火盆。火苗窜起的瞬间,她听见河底传来一声叹息,像是解脱,又像是遗憾。浓烟中,她仿佛看见母亲站在芦苇荡里,朝她们微笑,手里举着两朵莲花,一朵盛,一朵败,却都不再滴血。
三个月后,晒谷场的石磨旁,秀芳和秀兰蹲在地上绣手帕。秀芳绣的是忍冬花,秀兰绣的是并蒂莲,针脚都用了十九针——这是母亲教给她们的,活人的针数。远处传来孩童的笑声,几个小丫头追着纸船跑,纸船上点着豆大的灯,像极了当年河底的灯笼。
“姐,你说阿娘在河底,会孤单吗?”秀兰突然抬头,腕上的半片荷叶胎记在阳光下泛着微光。
秀芳望向月亮河,水面平静如镜,倒映着湛蓝的天。芦苇荡里传来水鸟的啼叫,惊起几片落叶,漂在水面上,像极了浮在河底的青布鞋。她知道,有些秘密注定要被河水吞噬,而她们能做的,就是好好活着,让每一个夏天,都不再有雨夜的童谣。
“不会的。”她摸了摸秀兰的头,把绣好的忍冬花手帕塞进妹妹手里,“阿娘说,双生莲开两朵,总有一朵能晒到太阳。”
风掠过香樟树,带来远处的童谣声,却不再阴森:“青布鞋,十九针,双生姐妹各生根;并蒂莲,分两朵,一朵向阳一朵活……”
(第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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