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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布鞋》第四章 槐树根脉
《青布鞋》第西章 槐树根脉
十五年后,小满刚过。秀芳蹲在老槐树下择菜,指甲划过豇豆的绒毛时,腕上的半片荷叶胎记突然发烫。树影斑驳间,她看见树根处拱起道裂缝,露出半截青布鞋——鞋面绣着褪色的忍冬花,鞋跟刻着模糊的“芳”字,正是当年烧毁的那双左鞋。
“阿娘!”八岁的小穗从柴房跑出来,辫梢沾着槐花。她遗传了秀芳的眼尾弧度,却在笑时露出和秀兰一模一样的梨涡。秀芳慌忙用围裙盖住布鞋,掌心却被鞋尖的珍珠划破——那粒本该烧毁的珍珠,此刻正躺在裂缝里,表面映着个穿蓝布衫的小女孩,在芦苇荡里打转。
西厢房传来织布机的响动。秀兰嫁去邻村后总回来住,此刻正对着木梭出神,脚边散落着剪碎的并蒂莲绣样。她腕上的半片荷叶胎记己褪成浅褐色,却在昨夜暴雨后突然加深,像被人用墨重新勾了边。
“村头李阿婆咽气前说,看见月亮河漂着七盏灯。”秀兰突然开口,梭子“咔嗒”卡在经纬间,“和我们小时候看见的一样,每盏灯下都悬着青布鞋,鞋尖朝西——对着老槐树的方向。”
秀芳的豇豆掉在地上。她想起三个月前,村里新出生的双生女婴,大的叫招弟,小的叫盼弟,襁褓里各别着朵纸折的并蒂莲。李婆子抱着婴孩经过时,袖口滑出半本名册,封皮上“替身”二字被雨水洇开,露出底下的“三十七”数字。
暮色浸透晒谷场时,老槐树突然发出“吱呀”巨响。秀芳看见树根处的裂缝扩大,露出青砖砌的台阶,每级台阶都刻着莲花纹路,通向地下。小穗好奇地伸手触碰,台阶突然渗出黑水,在地面汇成“归”字。
“是河底的门……”秀兰的声音带着颤音,她从衣襟里摸出片干枯的荷叶——母亲当年留下的,此刻正在她掌心舒展,“五十年之期还没到,为什么会提前开?”
更夫的梆子声敲过三声,秀芳被窗外的童谣惊醒。那声音像浸了水的麻绳,绞着人的神经:“青布鞋,十九针,树根底下藏替身;并蒂莲,分两朵,一魂归河一魂锁……”她披上外衣,看见老槐树下站着个穿蓝布衫的小女孩,背对着她,发辫上别着朵新鲜的槐花——和她记忆中母亲年轻时的打扮一模一样。
“小穗?”她试探着靠近。女孩转身的瞬间,秀芳浑身血液仿佛凝固——那是张陌生的脸,却在眉心点着和小穗相同的朱砂痣,更诡异的是,她脚边摆着七只青布鞋,鞋尖绣着忍冬、并蒂莲、芦苇,最后一只鞋尖空白,鞋跟刻着“穗”字。
雷声在山尖炸开时,女孩突然消失。秀芳蹲下身,发现布鞋下压着张纸条,是母亲的字迹:“根脉连河,双生续魄。若见槐花开并蒂,须防新鞋刻新名。”她想起白天在树根处看见的青布鞋,鞋跟的“芳”字不知何时变成了“穗”,珍珠表面的小女孩,分明是她的女儿。
后半夜秀兰发起高热。秀芳守在床前,看见妹妹腕上的胎记正在游走,顺着手臂爬向心口,每寸皮肤经过的地方都浮出细密的针脚,像被人用线重新缝过。“招弟和盼弟……”秀兰突然抓住她的手,指甲掐进她掌心的旧疤,“她们的襁褓里,是不是各有一只青布鞋?”
秀芳猛地想起,三天前路过村西头,看见接生婆王婶抱着双生女婴,襁褓边缘露出半截靛青布料,绣着的正是并蒂莲。而更早些时候,李婆子曾在老槐树下烧过符纸,灰烬里躺着片荷叶,叶脉间刻着“招”“盼”二字。
“当年河底名册虽毁,根脉却深扎槐树。”周凤兰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比从前更佝偻,鬓角全白,手里攥着个新陶罐,“每五十年河水倒灌,树根就会吸干一个双生魂的精血,用来修补河底的裂缝——你们母亲当年用魂灵镇住裂缝,现在……”
她掀开陶罐,里面泡着两朵枯萎的莲花,正是秀芳和秀兰当年从河底带出的。花瓣间卡着半页名册,最新的两行写着“陈穗(秀芳女)”“李盼弟(邻村女)”,字旁画着断裂的并蒂莲。秀芳这才明白,河底的威胁从未真正解除,树根成了新的“名册”,继续收割双生魂,以维系河底的平衡。
“李婆子她们想拿小穗和盼弟当替身。”秀兰突然坐起,眼里映着窗外的槐树枝影,“就像当年对我们一样,用双生魂堵住河底的裂缝,这样村子就不会被洪水吞没。”她指向秀芳腕上的胎记,“你的半片荷叶,我的芦苇纹,其实是树根的脉络,在选中新替身前,会先在双生长辈身上显形。”
鸡叫头遍时,秀芳抱着小穗摸到老槐树底。台阶己完全显露,青砖上的莲花纹路渗出荧光,每级台阶都刻着历代替身的名字,最新的两栏空着,却在她们靠近时,慢慢浮现出“穗”和“盼”。小穗在她怀里睡得安稳,眉心的朱砂痣却泛着青气,像朵即将枯萎的莲花。
“当年你们烧了布鞋,却没烧断树根。”李婆子的声音从树上传来,她坐在树杈间,手里捧着本新的名册,“河底的门靠双生魂维系,五十年前陈月梅用魂堵住裂缝,现在裂缝又开了,必须用她的血脉补上——你们的女儿,就是新的并蒂莲。”
秀芳抬头,看见月光透过槐树叶,在李婆子身上投下蛛网般的影子。她脚边摆着七只新绣的青布鞋,鞋尖分别是忍冬、并蒂莲、芦苇……最后一只鞋尖绣着未开的莲花,鞋跟刻着“穗”。原来村里的人从未停止过替死的轮回,母亲的牺牲,不过是将她们的劫数,转移到了下一代。
“我阿娘在河底看着你们呢!”秀兰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她手里举着当年母亲的漆盒,里面躺着那颗早己碎掉的第七颗珍珠,“当年名册己毁,你们现在刻的,不过是骗自己的假名册!”她猛地将珍珠砸向树根,裂缝中传出一声闷吼,槐树叶纷纷飘落,每片叶子上都映着历代替身的脸。
李婆子的名册“啪嗒”掉在地上。秀芳看见名册里夹着张泛黄的纸,是当年陈木生的换命契约,背面用朱砂画着棵槐树,树根缠绕着三十七双青布鞋,每双鞋上都系着红绳,绳头连着村里每户人家的门牌号——原来所谓的替身,从来都是为了守护村里的血脉,用双生魂换取全村平安。
“你们以为牺牲两个丫头,村子就能永保平安?”秀芳抱起小穗,感觉孩子的身体在变凉,“我娘在河底等了十五年,就是等这一刻——”她撕开小穗的襁褓,露出里面藏着的半只布鞋,鞋跟刻着“芳”,正是当年她烧剩的左鞋,“双生魂的鞋,从来都该由自己来剪。”
她摸出父亲当年的剪刀,刀刃上的绿藻早己洗净,却在月光下泛着微光。秀兰同时拿出母亲的银簪,簪头刻着并蒂莲,正是当年陪葬品里本不该存在的东西。姐妹俩对视一眼,同时将剪刀和银簪刺向槐树的根脉。
树根发出类似人声的呻吟,裂缝中涌出黑水,水面浮着无数青布鞋,鞋尖都指向李婆子。秀芳看见其中一只鞋跟刻着“李”字,正是李婆子年轻时的名字——原来她自己,也是当年逃脱的双生魂之一,几十年来,不过是在重复当年的悲剧。
“根脉断了!”秀兰指着渐渐闭合的裂缝,槐树的枝叶开始枯萎,叶片上的莲花纹路逐一消失,“河底的门再也不会开了,因为……”她看向怀里的漆盒,里面不知何时多了朵新生的莲花,花瓣上写着“双生不替”,“因为真正的名册,从来都该由我们自己来写。”
黎明时分,老槐树的树根彻底干裂。秀芳在裂缝里找到那只刻着“穗”的青布鞋,鞋尖的莲花尚未开放,她用剪刀剪下鞋跟的刻字,血珠滴在布面上,竟将“穗”字染成了“生”。小穗在这时睁开眼,眉心的朱砂痣变成了普通的红点,腕上浮现出半片极小的荷叶胎记——像极了母亲当年的模样。
晒谷场传来嘈杂的人声。邻村的人抬着昏迷的盼弟赶来,孩子襁褓里的青布鞋不知何时消失,腕上同样多了半片芦苇纹。秀兰抱着漆盒走向他们,盒里的新生莲花轻轻颤动,每片花瓣都映着两个女婴平安的脸。
“以后不会再有替身了。”秀芳将那只改字的青布鞋扔进火盆,火苗窜起的瞬间,她仿佛看见母亲站在河底的石拱桥上,朝她们微笑,手里的漆盒终于空了,“河底的名册毁了,树根断了,双生魂再也不用替别人活。”
秋风掠过月亮河时,老槐树抽出了新芽。秀芳和秀兰坐在门槛上,看着小穗和盼弟在晒谷场追纸船,纸船上画着两朵并蒂莲,船尾写着“生”和“安”。远处传来牧童的短笛声,混着河水的潺湲,将多年的童谣彻底吹散:
“青布鞋,莫再寻,双生自有双生魂;槐树根,脉己断,河底无门月自明……”
(第西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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