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霜降夜的槐花香

第五章 霜降夜的槐花香

民国十九年霜降，苏州阊门码头飘着细如棉絮的槐花香。唐玉笙站在“樱笙绣坊”的二楼窗前，看着沈砚秋冒雨归来，青布长衫上沾着的不是胭脂色，而是金陵胭脂巷老槐树的新叶——三日前他执意要去祭拜陈樱，说梦见她在槐树下唱着失传的吴绣调子。

“巷口的老槐树发芽了。”沈砚秋抖开浸透的帕子，里面包着片边缘泛红的槐叶，叶脉间隐约有银线绣的小字，“陈姐姐托梦说，槐树扎根的地方，二十年前是运河的老渡口。”

唐玉笙接过槐叶，碎镜镯子突然发烫，叶面上的银线竟慢慢显形，是首残缺的《锁魂咒》：“八井镇八荒，血脉连阴阳。槐叶承露处，魂归水中央。” 她想起三个月前在燕子矶捡到的瓷片，上面的咒文正是用槐叶汁写的。

更夫的梆子声在雨夜格外清越，这次敲的不是“小心火烛”，而是从未听过的调子，像极了陈樱坠井前哼的嫁歌。沈砚秋忽然按住胸口，那里曾被镇魂钉刺伤的位置，此刻正泛着淡青色荧光——与他在金陵祖坟看见的、刻在顾老鬼棺木上的星图一模一样。

“砚秋，你的胎记...”唐玉笙掀开他的袖口，腕间的银蝶纹不知何时变成了井字与蝶翼的交叠，“徐真人说过，顾家的血脉诅咒会随煞气消散而改变，难道...”

“玉笙，跟我去胭脂巷。”沈砚秋突然握住她的手，指尖带着从金陵带回的寒气，“今早我在老槐树洞里发现了这个。”他掏出个素白瓷瓶，瓶口封着的红蜡上，印着陈樱生前最爱的银蝶纹。

瓷瓶打开的瞬间，绣坊的烛火全部熄灭，黑暗中浮现出无数光点，每个光点都是二十年来葬身古井的新娘虚影。唐玉笙认出其中一个光点停在沈砚秋掌心，正是陈樱临终前的模样，她的指尖指向瓷瓶底部，那里刻着行极小的字：“霜降子时，运河星现”。

子时的运河泛着幽蓝磷光，沈砚秋和唐玉笙站在胭脂巷的残垣前，老槐树的新枝在风中舒展，竟自发形成了八卦阵的形状。沈砚秋将瓷瓶埋入树根，槐叶突然发出蜂鸣，映出地底深处的景象——八口古井的井壁上，镇魂钉正在逐一崩解，每根钉子脱落时，水面就会浮现出新娘们的笑脸。

“原来陈姐姐早就把解脱的钥匙藏在了槐树上。”唐玉笙摸着树干上新生的蝶形纹路，想起陈樱曾说过，银蝶是她家乡的护魂神，“砚秋，你看这些槐叶，每片都像打开的胭脂盒。”

沈砚秋点头，眼中倒映着运河上升起的八颗星子，正是顾家祖坟八卦阵的方位。他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常哼的童谣：“槐叶黄，胭脂凉，运河水，送魂归”——原来母亲早己知晓一切，却用童谣替他挡了二十年的诅咒。

更夫的梆子声突然停了，巷口出现个穿月白长衫的老人，手中捧着个裹着红绸的匣子：“唐姑娘，沈少爷，这是徐真人托老朽转交的。”老人掀开红绸，里面是套崭新的绣针，针尖刻着银蝶与莲花的纹样，正是陈樱当年未完成的嫁衣图案。

匣子底部压着张字条，徐真人的墨迹还带着朱砂香：“顾家祖坟的镇魂棺己随八井崩塌沉入河底，今后运河水只会倒映青天，再无冤魂。”唐玉笙注意到“镇魂棺”三字被重重圈住，旁边画着个正在发芽的槐树图案。

运河水面突然传来“哗啦”声响，沈砚秋看见水中漂着块完整的槐木，木纹天然形成了“樱笙”二字。他忽然想起陈樱的虚影曾说，下辈子想在运河边开家绣坊，教姑娘们绣不会褪色的银蝶——而眼前的槐木，正是最好的绣绷材料。

“玉笙，我们把绣坊扩建吧。”沈砚秋拾起槐木，雨水顺着他的指缝滴落，在青石板上画出的不再是井字，而是舒展的蝶翼，“就用这老槐树的木料做绣架，让每个来学绣的姑娘，都记得运河里的故事，却再也不用害怕胭脂色。”

唐玉笙微笑着点头，碎镜镯子不知何时变得温热，镜面上倒映的不再是顾家老宅的阴森，而是沈砚秋眼中的星光。她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阿巧的呼唤，说绣坊来了位特殊的客人——是个戴银蝶簪的老妇人，说要找“能解槐叶谜的姑娘”。

霜降的雨在黎明前停了，胭脂巷的老槐树在晨露中舒展新枝，枝头挂着的水珠折射出七彩光晕，像极了陈樱当年未及戴上的凤冠流苏。沈砚秋和唐玉笙并肩站在巷口，看着第一艘挂着“樱笙绣坊”旗号的画舫驶过，船舷边漂着的槐叶，正载着所有的过往，向远方的运河深处流去。

这一夜，苏州城的绣娘们都做了同样的梦：运河上漂着无数素白的胭脂盒，每个盒子里都盛着清水，水面倒映着姑娘们自己的笑脸，再无半分血色。而“樱笙绣坊”的新绣架上，第一匹缎面己开始走线，绣的不是缠枝莲，而是千朵万朵绽放的槐花，花蕊中央，藏着极小极小的“安”字——那是所有亡魂对人间最后的眷恋，也是新生的开始。

至于沈砚秋腕上的胎记，在霜降之后渐渐变成了浅淡的银蝶纹，只有在月夜下才会隐约透出井字的轮廓——那不是诅咒的印记，而是时光刻下的、关于勇气与救赎的勋章。每当他握着唐玉笙的手走过运河边，水面就会响起细碎的歌声，像无数个声音在说：“往前走吧，别回头，新的日子，正在槐花香里等着你们。”

霜降后的第一个晴天，唐玉笙将陈樱留下的槐叶夹进《绣谱》，页脚空白处，她用银线绣了句小字：“愿天下胭脂，只染春风，不染离魂。” 窗外的阳光穿过槐叶，在绣面上投下斑驳的影，那些影子晃啊晃，最终化作了运河上的点点白帆，正载着无数个关于重生的故事，驶向永远晴朗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