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槐骨言

第二章 槐骨言

辰时三刻，狼首冢的七棵老槐正在渗血。

乔婉凝的罗盘指针逆时针狂转，最终扎进第三棵槐树的树洞。树皮裂开的伤口里，嵌着半截绣着狼首纹的袖扣，布料纤维间缠着几根银白长发——与她昨夜在祖祠神龛上看见的、魏老太爷画像里的发丝一模一样。

“乔家姑娘……”

树腹中溢出的女声像浸了腐叶的井水，树洞突然喷出黑雾，雾中浮现出七具悬在槐枝上的女尸，每具女尸的手腕都缠着三道红绳，脚踝处拴着写有她生辰八字的木牌。乔婉凝认出其中一具尸体的裙摆，正是白日里管事嬷嬷穿的墨绿襦裙。

“她们是前七任替嫁鬼，”沙哑的声音突然变成男声，“二十年前被老夫人剜了心，魂魄封在祖祠的青瓷坛里。”

树洞深处亮起两盏鬼火，映出张腐烂半边的脸——那是三年前战死的乔家暗卫首领，他完好的左眼看着她，眼球突然滚落，露出眼窝深处刻着的“魏”字狼首。

罗盘“当啷”落地，乔婉凝后退时撞在冢中央的无字碑上。碑身突然浮现血字，这次不是警告，而是段模糊的记忆：十三岁的魏劭跪在枯井前，手中捧着个与她 identical的羊脂玉佩，井中传来他父亲的声音：“用勉儿的躯体养魂，乔家女的血是钥匙。”

“夫人在看什么？”

管事嬷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乔婉凝抬头，只见老妇人倒吊在槐枝上，裙摆垂落如棺盖，露出脚踝处三道锁魂结，每道绳结都缠着片槐叶——正是她方才在树洞中看见的、浸着血的叶子。

“别怕，”嬷嬷裂开嘴笑，牙齿缝里卡着片槐树皮，“将军让奴婢带您看样东西。”

她倒挂着摘下左眼黑布，眼窝里爬出条小蛇，蛇信子卷着片黄纸，纸上是乔婉凝的生辰八字，却在“时”字上多划了三笔——正是“魂”字的变体。

狂风骤起，七棵槐树同时发出“喀喇”轻响。乔婉凝看见每棵树的枝桠都在扭曲形，最左侧的槐树突然“弯腰”，枝桠指向冢西角的枯井，井口浮着七盏引魂灯，灯芯是用人发搓成的，每根发尾都系着片狼首纹碎玉。

“那是……魏劭的棺木。”

熟悉的男声从身后传来，带着墓室特有的潮气。乔婉凝转身，看见穿玄色披风的男人站在雪地里，他的靴底没有脚印，披风上却落着不属于这个季节的槐花——与她兄长护心镜上的绣纹一模一样。

“我是魏劭，”男人抬手，掌心躺着半块碎玉，玉面映出的不是他的脸，而是乔婉凝自己的倒影，“三年前兖州城破时，我剜了弟弟魏勉的心，借他的躯体养魂，而你的魂魄，早在那时就被我分走了一半。”

他走近时，乔婉凝看见他左眼角的泪痣在闪烁，可父亲说过，真正的魏劭该是右眼角有痣——这说明，眼前的躯体是魏勉，而魂魄是本该夭折的魏劭。

“看槐树。”他指向第三棵老槐，树皮突然剥落，露出树心刻着的双生棺图，两具棺木首尾相衔，狼首与莲花的纹章在棺盖上交缠，“二十年前，两家族长在易命碑前立血誓，魏家须得乔家女的魂魄共生，才能镇住王莽余党埋下的‘狼首咒’。”

枯井突然传来铁链拖地声，七盏引魂灯同时转向乔婉凝。她感觉有冰凉的手指划过后颈，回头看见七个穿红嫁衣的纸人从槐树后走出，每个纸人的脸都是她的模样，却在嘴角缝着不同的字：“替”“嫁”“锁”“魂”“双”“生”“劫”。

“魏劭！”她握紧兄长的护心镜残片，镜中突然映出祖祠正堂的场景——老夫人正在用银针刺破青瓷坛的蜡封，坛口飘出的白烟，竟凝成她白日里见过的、房梁上倒挂的男人模样。

“她在用魏家亡魂养新室怨灵，”魏劭的声音突然变轻，他的身影开始半透明，“而我们，是破局的钥匙。”他指向枯井，井中浮出块易命碑残片，“你的血能让残碑显形，而我的魂魄，必须借你的体温才能凝实。”

乔婉凝忽然想起父亲密信里的“替嫁鬼谶”，原来不是她替魏劭挡灾，而是两人本就是双生魂魄，必须在共生中互相吞噬或救赎。她咬破指尖，血珠滴在残片上，碑面突然浮现：“狼首衔莲，双生共命，折腰者活，昂首者亡。”

纸人们突然扑来，最前方的纸人张开嘴，露出里面塞着的、属于她的半缕青丝。乔婉凝本能地后退，却撞进魏劭半透明的怀里，他的体温像块正在融化的寒冰，却让她腕间的玉佩发出灼烧般的热。

“别怕，”他的指尖掠过她唇畔，“三年前你在兖州城楼丢的桂花糖，我一首揣在怀里，糖纸都被我的魂魄染成了血色。”他忽然低头，在她惊惶的吸气声中，吻住她冰凉的唇，这个吻带着槐树皮的苦涩，却又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那是属于人间的、早己发霉的糖味。

枯井突然喷出黑雾，雾中浮现出老夫人的身影，她手中举着的，正是乔婉凝的婚帖，婚帖上的新郎姓名处，写着“魏劭（魏勉躯体）”，而新娘栏，赫然盖着乔家的血印。

“魏家小辈，”老夫人的声音像井水泡发的纸钱，“你们以为破了槐树阵，就能逃出双生劫？”她指向魏劭半透明的手，“他的魂魄正在消散，唯有你心甘情愿躺进双生棺，用乔家血脉为他铸体，才能活下来。”

乔婉凝望向狼首冢深处，那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两具石棺，棺盖上分别刻着狼首与莲花，棺缝间渗出的，是与她玉佩相同的血雾。魏劭的身影愈发透明，他低头看着自己即将消散的手掌，苦笑道：“其实从你丢糖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这具借来的躯体，终究要还给你。”

更鼓敲过申时，纸人们的尖叫突然变成呜咽。乔婉凝看见每个纸人的胸口都浮现出狼首与莲花的印记，而她腕间的锁魂结，不知何时变成了共生纹——三道红绳交织成狼首衔莲的图案。

“我跟你进棺。”她忽然抓住魏劭的手，将护心镜残片按在他胸口，“但不是替嫁，是共生。”她指向石棺内侧的星图，“北斗七星的摇光星主‘变’，我们的魂魄，该在这一变中，长出属于自己的命运。”

魏劭怔住，他的指尖突然有了温度，低头看见胸口的狼首刺青正在与乔婉凝心口的莲花印记共鸣。当两人躺进石棺的瞬间，七棵槐树同时发出清越的鸣响，槐花纷纷扬扬落进棺木，盖在他们交叠的手上。

棺盖闭合前，乔婉凝看见老夫人的身影在枯井边崩塌，露出她衣底绣着的、属于新室的“九鸾”纹，而魏劭的右眼，正缓缓浮现出属于他自己的、真正的泪痣。

黑暗中，魏劭的声音带着笑意：“知道为何总让你站在右侧三步？因为左边，是魏勉的心脏位置，而我的魂魄，只有贴着你的方向，才能听见真正的心跳。”

石棺外，狼首冢的积雪开始融化，七棵老槐的枝头绽放出雪白的花，花瓣落在无字碑上，拼出“魏乔共生”西个血字。而在祖祠正堂，青瓷坛发出轰然碎裂声，七道怨灵化作流萤，飞向狼首冢的方向，最终没入石棺，成为双生魂魄的养料。

当第一滴雨水落在石棺上时，乔婉凝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她体内扎根，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奇异的契合——像狼与莲在风雪中找到了彼此的根，在共生中，终于能低下骄傲的头颅，开出超越生死的花。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