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针影迷

《碧玉生香》第一章：针影迷

江南三月，晨雾未晞。林碧玉坐在雕花窗下，素绢上的并蒂莲才勾了半枝，指尖的绣针忽然顿住——绷面上的银线在晨光里泛着微光，竟与檐角冰棱坠下的水珠同频，像极了去年冬至在云锦阁见过的缎纹。

“碧玉，该去取月白缎子了。”母亲的声音从厨房传来，靛青围裙上沾着的面粉，落在她刚绣好的缠枝莲鞋面上，“你爹说李娘子的喜帕要赶在清明前，可别误了‘碧波绣’的水纹叠。”

她应了一声，将绣绷收入竹篮，指尖抚过篮底的碎玉——那是去年除夕在巷口拾的，刻着半只蜻蜓，与她腕间银镯上的莲蓬纹刚好拼合。素色襦裙掠过门槛时，腰间绣囊晃出细碎银铃响，里面装着给陈婆婆的桂花糖，糖纸是用绣庄边角料折的，蝶形纹路里藏着她独有的针脚。

绸缎庄的朱漆门楣在晨雾中若隐若现，“云锦阁”三字被露水洇得发亮。林碧玉刚踏进门，便听见二楼传来瓷器碎裂声，紧接着是少年人的冷喝：“这般糙的缎子也敢呈给本公子？当我奕家的门槛是泥沟么？”

柜台后拨算盘的周叔手一抖，算珠滚落满地：“是、是杭州新到的素缎，许是遭了潮气……”

楼梯上下来个青衫公子，腰间玉佩刻着太极纹，却在步动摇晃时露出半只蜻蜓暗纹。林碧玉认得这是奕家大少爷奕明轩，去年中秋曾在城隍庙见过，那时他盯着她绣的香囊出神，说上面的水纹像极了他亡母的陪嫁。

“你手里的是什么？”他忽然驻足，目光落在她臂弯的月白缎子上，袖口绣着的缠枝莲纹，针脚细密得能藏住整座太湖的月光。

她后退半步，缎子在晨雾里荡出温柔的弧：“民女来取昨日订的料子。”话未落，便见他指尖划过缎面，竟在素白底子上显露出极细的水波纹——正是“碧波绣”独有的“见水显纹”技法，需得绣娘在缎子浸过荷叶露时落针。

奕明轩忽然轻笑，从袖中取出幅素绢，上面用金线绣着半枝残莲，断茎处的墨痕像道未愈的伤：“巧了，我正寻能补这帕子的绣娘。”他忽然凑近，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要在断茎处添只蜻蜓，既要遮住瑕疵，又要让整幅画活过来——就像当年令祖父在我父亲的屏风上补的那笔。”

巷口的梆子敲过三声，林碧玉抱着缎子和素绢离开，袖中碎玉与银镯相触，发出清越的凤鸣。她忽然想起父亲昨夜咳嗽时，曾对着祖传的《莲塘图》叹气，说画中断茎处的墨痕，与奕家典藏的屏风如出一辙。

“碧玉姐姐！”豆腐坊的巧儿气喘吁吁跑来，羊角辫上沾着槐花，“陈婆婆咳得厉害，你快些去瞧瞧！”

她加快脚步，转过街角却听见喧哗声。青呢小轿旁，穿桃红裙的绣娘阿翠正被人撕扯绣绷，皮鞭甩在她腿上，溅起的泥点落在素绢上，恰好遮住半朵并蒂莲。

“竟敢勾我家相公！”骑在马上的奕夫人甩着镶玉鞭，胭脂脸在晨光里格外刺眼，“奕家的绣谱也是你能偷的？”

林碧玉认出那绣绷，正是三日前阿翠向她讨教的“水纹叠”。皮鞭再次落下时，她不知哪来的勇气，竟扑过去将阿翠护在身下，鞭梢擦过肩头，火辣辣的疼，却见奕明轩的青衫掠过轿前，腰间玉佩的蜻蜓纹在阳光下，与她腕间银镯的莲蓬纹，拼成完整的“碧波”标记。

“母亲这是做什么？”他的声音带着不耐，目光扫过阿翠手中的绣绷，停在断茎处的蜻蜓轮廓上，“这位是城西林师傅的高徒，补的是我前日丢的帕子。”

奕夫人的鞭子悬在半空，盯着碧玉腕间的银镯，忽然冷笑：“林氏？”她忽然指向阿翠的绣绷，“难怪敢用‘水纹叠’，原来是偷了当年林家烧剩的半幅绣谱！”

晨雾忽然浓重，林碧玉看见奕明轩的指尖在袖中收紧，那里藏着她方才塞给他的碎玉——半只蜻蜓，与他玉佩上的半朵莲花，刚好拼合。她忽然想起母亲常说的话：“这世上最锋利的针，不是绣绷上的银线，而是藏在缎纹里的旧恩怨。”

是夜，她在油灯下补帕子，银针穿过素绢时，竟在背面显露出极细的水纹，与奕明轩袖中的缎纹一致。更漏声中，父亲的咳嗽从西厢房传来，混着画轴展开的轻响——那是幅《莲塘屏风图》，断茎处的空白，恰能容下她此刻绣的蜻蜓。

腕间银镯忽然发烫，她低头看见，碎玉与银镯的拼合处，竟在素绢上投出“明轩”二字的光影。原来有些缘分，早在二十年前便埋下针脚，就像她与他，注定要在缎纹与绣绷间，织就解不开的迷。

晨露沾湿青石板路时，林碧玉带着补好的帕子出门，路过云锦阁，见奕明轩倚在门柱上，手中握着的，正是她遗落的绣囊。他抬头望来，眼中映着初升的太阳，像极了她绣在香囊上的，永不熄灭的，针影迷。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