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缎纹深

《碧玉生香》第二章：缎纹深

暮春的雨丝斜斜扑在雕花窗上，林碧玉握着青瓷瓶，看瓶身暗纹在油灯下显形——缠枝莲纹间藏着个极小的“奕”字，与她腕间银镯的莲蓬纹首尾相衔。这是奕明轩差周叔送来的烫伤药，瓷盖内侧用金粉绘着只振翅的蜻蜓，翅膀弧度与她补的帕子分毫不差。

“阿娘，这药……”她转身欲问，却见母亲盯着瓷瓶的眼神冷若寒霜，手中正在补的绣绷“啪”地落在青砖上，绷面上的并蒂莲被扯断茎秆，丝线在泥地里拖出歪斜的痕。

“扔了。”母亲的声音像浸了腊月的冰，围裙口袋里的碎玉硌得布料发响，“二十年前你祖父火场救回的，便是这奕家的伪善。”她忽然指向西厢房，父亲的咳嗽声混着画轴翻动的轻响，“去问问你爹，当年的‘碧波绣’秘方，是如何变成奕家绸缎庄的镇庄之宝。”

更漏声中，碧玉推开父亲的房门，见他正对着半幅焦黑的《莲塘图》出神，画中残莲断茎处，隐约可见“明轩”二字的笔痕，墨迹被火燎得扭曲，却仍能辨出当年的力透纸背。父亲腰间的银锁片晃出细碎声响，锁面上“碧波”二字，与奕明轩玉佩的暗纹，恰如镜中双生。

“爹，”她摸着画中焦痕，“奕家大少爷说，这断茎处该添只蜻蜓。”

父亲的手指在锁片上，疤痕纵横的掌心忽然覆住她的手：“三十年前，我与你奕伯父合创‘碧波绣’，他画莲，我绣水，”他忽然望向窗外的雨幕，“可后来一场大火，烧了绣坊，也烧了两家的情分——你娘至今不知，当年冲进火场抢出半幅绣谱的，是你奕伯父。”

碧玉的指尖骤然收紧，想起母亲肩头的疤痕，想起奕明轩袖口若隐若现的火铳纹。原来二十年前的恩怨，不是单行道上的背叛，而是双生莲茎在淤泥里的错缠。她忽然取出袖中碎玉，与父亲的银锁片相触，竟在《莲塘图》上投出完整的“碧波”光影，断茎处的焦痕，此刻竟像极了蜻蜓振翅的剪影。

三日后，云锦阁的小厮送来新缎，月白底子上用银线暗绣着苏州水巷，每道波纹里都藏着“明轩”二字的笔痕。林碧玉抱着缎子经过巷口，忽闻街角传来争执声，穿墨绿裙的任瑶郡主正指着奕明轩的胸口，腕间翡翠镯撞出冷硬的响：“你竟把‘水纹叠’卖给林家？父亲若知道你私通仇人——”

“私通？”奕明轩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冰刃般的锋利，“当年父亲冒死抢出的半幅绣谱，本就该物归原主。”他忽然望向碧玉藏身的槐树，目光扫过她手中的缎子，“何况有些针法，从来不是某一家的私产。”

任瑶的冷笑混着细雨：“物归原主？”她忽然掀开衣襟，露出与碧玉母亲相似的疤痕，“你可知，我娘的命，就丢在那场火里？”

碧玉的指尖无意识地绞着缎边，忽然发现，任瑶的翡翠镯内侧刻着半朵莲花，与她的碎玉、奕明轩的玉佩，恰能拼成完整的“碧波”标记。原来上一辈的恩怨，早在他们出生前，便在血脉里织就了互为表里的针脚。

是夜，碧玉在天井里晾绣绷，月光将“水纹叠”的暗纹投在青砖上，竟成了奕明轩掌心的纹路。她忽然想起他递药时指尖的温度，想起他看她补帕子时，眼中映着的烛火——那不是仇人该有的目光，而是像她绣在莲心里的露珠，藏着未说破的光。

“碧玉，”母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手中握着的，正是她白日里拾到的碎玉，“明日随我去寒山寺，把这东西埋了。”

她转身，见母亲鬓角的木簪上，别着朵用碎玉磨成的蜻蜓，与她腕间银镯的莲蓬纹，在月光下拼成完整的并蒂莲。原来有些恨，早己在时光里生了根，却又在不经意间，开出解语的花。

更漏声渐歇，碧玉摸着银镯上的莲蓬纹，忽然听见院外传来轻微的叩门声。门缝里塞进来半幅素绢，上面用金粉画着只停在断茎上的蜻蜓，翅膀边缘写着：“明日辰时，废园见。”

晨雾未散，她踩着青石板路走进废园，见奕明轩立在紫藤架下，手中捧着的，正是父亲那幅焦黑的《莲塘图》。他转身时，腰间玉佩与她的银镯相触，发出清越的凤鸣，惊落架上残花，恰好覆住画中断茎。

“你父亲可曾说过，”他指尖划过焦痕，“当年他与我父亲，曾在这紫藤架下，用各自的血，在绣绷上写下‘碧波双生’？”他忽然取出碎玉与玉佩，拼合处的缝隙，竟与画中断茎严丝合缝，“二十年前的火，烧了绣绷，却烧不断针脚里的缘。”

碧玉望着他眼中倒映的紫藤花，忽然想起十六岁那年在绸缎庄，他青衫上的檀香，他指尖划过缎面时的温度。原来有些相遇，早在祖辈的针脚里便己注定，就像她与他，是“碧波绣”里的并蒂莲与蜻蜓，是断茎处的彼此相承，是时光长河里，永不褪色的，缎纹深。

细雨忽然飘落，打湿了《莲塘图》的焦痕，却让断茎处的蜻蜓轮廓愈发清晰。林碧玉忽然明白，二十年前的那场火，不是恩怨的终点，而是宿命的起点——就像她手中的绣针，终将穿过时光的缎面，在他的笔尖下，织就解不开的，针脚谜。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