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小楼忆过往

傍晚时分，太阳收起了刺目的光，慢悠悠地钻进薄如蝉翼的云层，慢慢变成一个火红的圆球。在遥远的天边，慢慢出现了一种焉红色，比婴儿娇嫩的粉红脸蛋还要红嫩。太阳周边的红色最为艳丽，一圈圈殷红不断扩散开来，迷人极了。红色从夕阳开始向四周延伸，蔓延了大片天空，红晕层层变淡，直至成为淡淡的青灰色，此时空中似有若无地飘浮着轻柔的空气。学校那醒目的教学楼沉浸在晚霞余晖之中，放学后的学生们三五成群地在操场漫步，轻柔的风携带着花草的阵阵清香。夜幕缓缓拉开，那几棵高大的梧桐树开始被昏黄的路灯照亮。透过斑斑驳驳的光影，在黑色的夜空里镶了一圈又一圈深绿，有时夜风轻轻掠过，大片大片的树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有时仅仅一阵，便消失在夜晚无尽的静谧里。今天恰逢周末，学校放假休息，顺着小蝶给我的地址，我找到一处安静的院落，她说她就住在二楼靠近小河的那间屋，她说过让我在傍晚七点的时候去找她。

我来到院子，这是一个略带古香古色的院子，红漆漆的柱子，白漆漆的栏杆。几棵枝繁叶茂的树，院落东边墙角有一丛翠绿的小竹林，一个小池铺满了半池的荷叶。我想小院的主人真会享受，院子虽说不上大但也不显得拥挤，不仅可以乘凉，还可以在没事时出来散散心。一个年老的婆婆坐在屋檐下的石凳上望着远方。

“婆婆，我想请问一下，你们这里二楼是不是住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她的名字叫小蝶。”

“小伙子，你要找的人是不是经常扎着两个辫子，笑起来很好看的，我年纪大了，我也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每一次路过的时候她都会跟我打招呼，笑起来甜甜的。”

“是的，我找的就是她。”

“没关系，你自已上去看看她在不在，我今天中午好像看到她出去了，后面没有看到她回来，你还是去看看吧。”我谢过老婆婆，自已走上了二楼，房门是紧闭着，我轻轻敲了几下，里面没有反应，我猜想她是还没有回来吧。

我在门口过道上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来等小蝶回来，她既然说七点让我来，应该也会很快就会回来的。过了大概二十分钟以后，我听到了楼下响起一阵熟悉而清脆的声音“婆婆，你吃饭了没有，又在想什么呢？”我知道小蝶回来了。

“我在想什么呢，我这把老骨头，都成老不死的了，你赶紧上去吧，刚刚有一个小伙子来找你，你去看看吧”

“好勒，我这就去看看”。我听到了上楼的脚步声。

“你倒是很守时啊，进屋坐吧”她打开房门，我们一起走进房间。她自顾去倒水去了，我环顾一下房间，这是一个非常洁净而雅致的房间。房间里面收拾得干净整洁，在靠墙的地方摆放着一张双人床，床上盖着一张略带粉色且绣着小花的床罩。床的上空是挂着有细碎花朵的蚊帐，四周却只是简单粉刷过的白色的墙壁，墙壁上张贴着一幅漂亮的山水画。地下铺着地砖，真是一尘不染，这个房间陈设很简单，左边是一对精致的小沙发，一个床头柜，柜上搁着一个叠起来的小台灯。右侧有一张白色衣柜，上面摆放着一套雕有花纹的玻璃水杯。墙是白色的，白色墙纸上印着些许粉色图案。两个书架也为白色，书架上方有一盆吊兰，它已长至两三尺长，如香藤般垂落，绿色小叶子隐隐将一些书遮掩起来。窗边放置着一张红色桌子，桌上铺着紫粉色台布。精致的写字台上摆着几本书、一个木质笔筒和一个小巧的台历。暖融融的夕阳透过朱红色雕花的木窗，零零落落的洒在一架深红色的古筝上，略带淡淡粉色的纱帘随风从窗外卷入一些花瓣，轻轻从琴弦上拂过，窗外淡淡的槐花香气弥漫着整个闺房。

她将水杯递到我的手上，用双手摸了摸自已的脸，笑着说道：“临时遇到一点急需处理的事耽搁了一点时间，怕你一个人等太久，就急急忙忙一路小跑跑回来的。脸有点红了是不是，是不是不好看啦？呵呵，等缓一下气，凉快下就好了。”好像她并不是在问我，因为我已经不用回答她了。

“你很漂亮。”我看着她的脸说道。

“很多人都这么讲。”那声音里没有丝毫骄傲的意味，反倒满是不屑，我倒也没觉得有多奇怪。

小蝶有一双大眼睛，眼中闪烁着光亮，满是灵气，同时还夹杂着几缕难以发觉的淡淡的忧伤夹杂些许不易觉察的沧桑和几分别样的温柔，就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动物的眼睛。我很想看透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深处隐匿的东西，可是我却根本做不到。我相信，世界上每个人的眼睛都是独一无二的，里面包含着许多独一无二的故事。

“你的房间布置得好特别。”我认真地说道。

“邀请你来不是来说我的房间布置得怎么样的，我们认识也有一段时间了，也见过几次，难道你真的不想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她微笑说问我，脸上的两个酒窝浅浅的。

“其实我很想知道，我又不好意思问，你是知道的，如果像查户口一样问一个人是很不讨人喜欢的。”我笑着说到。

“没事，你想问什么都可以，我其实也想知道你的，那你想知道什么吗？”小蝶看着我，微笑着问。

“你的小时候的那些，我都想知道。”我不想躲躲藏藏的，她看着我，那一双幽幽的眼眸似乎在告诉我，她想要知道我内心真实的想法。我知道，说出这话以后，就不用再问什么了。

“忘记就象停靠站的一瞥，唤醒的却是永恒的记忆，原来我呕心沥血的忘记，是在我千里迢迢的记忆中顽固不化的，可我知道我没有也不可能完全忘记。只不过不愿想起来而已，我想的是什么啊？我很想知道！真的！秋天会下雨，树叶也会下落，但我不会孤独，因为有了你的存在，即使我孤独一方，心中的花儿仍会寻着自已的意志，想着、开着、追求着！无论将来会怎么样，我的花儿仍会盛开于四季——浓情的四季，直到我心灵衰竭的那一瞬间、那一瞬间。”小蝶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在呓语一般。我张开双手，紧紧地将她抱住。

“对不起，我没有想到会让你伤心。”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紧紧地抱住她。

“其实也没有什么，只是有些事已经过去，毕竟像我这样年龄的人，好多都在读书，我却一个人到处奔波流浪，这个不要说你好奇，换着别人也会这样的，我已经没有读书了，已经离家了。”

“离家的那年你几岁了？我很想知道。”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是前年离家的，读完初中我就离家了，我不想在继续让我婆婆供我上学了。”说完她眼里闪过一丝悲伤。

“我想你一定经历过与别人不一样的人生，虽然我很想知道，但是如果你不想说，那就不说了，好吗？”我怕往事再让她伤心。

那时候我都还很小，都还没有上学，连幼儿园都不知道是什么。我总感觉自已已经长大，从我记事起我都没有看到过我的父母，可能是出于嫉妒的心理，我就看不惯周围的孩子他们在父母怀里撒娇，我就莫名奇妙的不高兴。渐渐地，我不愿意跟其他小朋友玩耍，常常独自一个人跑到河边，对着河里的游来游去的小鱼和悠悠晃动的水草发呆，有时候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在小蝶努力调整情绪之际，我突然间想起了那句话：“成长是一种痛彻心扉的痛，痛得多了，也就长大了。”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小蝶所经历的痛苦是如此的多。

她幽幽地讲起：“小时候，周围的很多人都夸我长得乖巧长得漂亮，说我的眼睛大大的水汪汪的很好看，我就特别开心。但有一次偶然的机会，听到他们说我眼睛有神又水汪汪是因为从小喝的是羊奶，出生没有多久就靠羊奶的喂养，还说我是被父母不要了的孩子，说我多可怜。我一听就很生气，骂他们乱讲，还说这不是真的。他们听后只是叹气，我哭兮兮地跑回家，胆怯地问：‘婆婆，我是不是捡来的？’婆婆吃惊地看着我，半天没说出话来。我开始嚷着：‘是不是啊，婆婆？是真的吗？你倒是说呀！我是不是父母不要的孩子？为什么我没有见过我的爸爸妈妈？’这时我看到两行泪从婆婆满是皱纹的脸上慢慢流下来，她还没说话，我也哭了起来。”

小蝶说着流下眼泪：“婆婆拗不过我，就告诉了我真相。婆婆说，那一年的腊月，雪霞得很大，地上积了很厚很厚的雪，很多碗口大的竹子都被雪压断了，冰天雪地的。你妈妈生你的时候又是难产，又去不了医院，差点就死了，等生下来一看生了个女孩，心里想要儿子的父母又加上因为难产差点要了我妈妈的命，他们认为我就是个灾星，就不想要我了。知道这事的人说我命硬，父母想掐死我，我却没死；用被子捂我，我还活着；把我放在冰冷的地上，我依旧挺过来了。婆婆可怜我，就把我带在身边。于是我成了没父母的孩子。听了婆婆的话，我愣住了，不哭也不闹，脑海里只剩一个念头——我被父母抛弃的灾星，我不受人喜欢。那年我才十岁，没什么是非观念也没有理智，心里满满的都是满怨恨和委屈，好几次都想去找他们当面问清楚他们为什么要这样，为何生下我又不要我，可我又害怕，怕他们是真的不要我，甚至会打我。我始终没那个勇气。我不知道我到底该怎么做，就跟婆婆说我要走，要离开，让他们永远见不到我。婆婆说，我在这儿把你养这么大了，你怎么能随便离开呢？你还那么小你能去哪里呢？你靠什么养活你自已呢？再说，都这么多年了，现在家里就只有我们两个，再怎么不好我也把你养了十几岁了，你父母既然当初不要你了，到现在也没有来看过你，现在也不会要你的，你去了怎么办。婆婆的话让我内心感到深深的无助，我想难道这一切就是我的命？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我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觉得很无助，根本没人能帮我。你知道吗？如果我有个完整的家，哪怕父亲打骂我，我都能忍受。我是个没家的孩子，从没感受过母亲温暖的怀抱，也没有父亲的疼爱，我好难过，这些我怎么去面对呢？可是就是这个无法改变的事实最终击垮了我，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无助和彷徨笼罩着我。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害怕回家，家里那的冷冷清清的气氛会让我发疯的。其实我也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我知道婆婆那些年为了我吃了很多很多的苦，虽然我心里万分感激我的婆婆，但最后我还是选择了离开那个地方。”

“无法面对的时候，你选择了逃避。”对于她的离开，我冷酷地给出了这样一个评价。

“或许你说的是对的，可是我觉得这是我摆脱那些阴影的最佳方式。我也很想知道，如果要是你遇到这样的事，你会怎么办？”我明白小蝶并非要跟我抬杠，能听得出，她是很诚恳地在问我。

她的话让我不知如何作答，一时间找不到最好的答案。也许她的选择是对的，如果不离开的话，还会有更好的办法吗？有人讲，要忘掉一个地方，最好的办法是去一个新地方；想要忘掉一些事，最好的办法就是去经历其他的事。但这真的可以吗？我在想，小蝶是不是在几年之后，即使走过很多地方，曾经的记忆一旦被打开，还是会一幕一幕地在脑海中浮现出来呢？我想，只要经历过了已经在心里留下痕迹，无论怎么想抹去都是不可能的了。

小蝶说读完初中后，她满含不舍与委屈还是离开了。她说是清明节的时候走的，清明节那天上午，她和婆婆上坟回来后一起吃了饺子。看着婆婆渐渐苍老的面容，她莫名的哭了。曾经的怨恨，在那一刻都消散了，只觉得眼前是一位苍老且悲哀的老人。

狠下心来，过了几天，她就离开了。

我心里想着，一个小小的心灵怎么能承受这么多的痛苦？我真的很难相信小蝶所说的那些事情真的发生在她身上。小蝶一直在流泪，我明白，这是因为她想起了自已的童年经历。她看起来很害怕，坐在沙发上，双臂紧紧环抱着小腿，将膝盖藏到自已的怀里，好像在给自已画一个保护圈，试图把所有可怕的事物都挡在外面。我无言以对，只能默默地等着，等她从悲伤的记忆中回到现实。

小蝶不愿意多说她小时候的事，但即便只是那些简略的故事大纲，也让我为这个十六岁的女孩这么些年所经历的这么多磨难感到心疼。我身边也经常有人感慨：人为什么要长大呢？长大了就会有无尽的烦恼，现在想起来，还是小时候的日子才是最美好的，但遗憾的是，时光一去不复返。尽管小蝶的童年充满了艰难险阻，但她表示，跟其他人一样，她也很怀念那段懵懂孩童时光，因为那里留下了太多她成长的痕迹。

小蝶在外“流浪”的那几年，我很想知道她是如何度过的，可她说得很平淡，脸上是历经沧桑后的淡然。当她描述自已在外的漂泊生活时，我不禁想象出一个令人心酸的场景：在冰冷的秋风里，一片枯萎的树叶被狂风带着到处飘散，它忽高忽低、磕磕绊绊，等到最终落回地面时，已经遍体鳞伤。这个场景曾深深触动了我，让我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都无法忘怀，并且我一直倔强地觉得，那简单的飘落背后蕴含着某种宿命的哲思。现在，眼前的这位小蝶就如同那片树叶，正无奈地经历着这样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