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断流之祸

“哐当！”

青瓷调羹砸在空碗边缘的脆响，如同丧钟，狠狠敲碎了漱玉阁内劫后余生的短暂安宁。林婉猛地抬头，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连嘴唇都失了颜色。那双刚刚被当归粥暖意浸润的秋水眸子，瞬间冻结成冰，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惊骇和刺骨的寒意！

“你说什么？！”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尖锐，猛地从床榻上撑起身子，牵扯到腿上的伤口，一阵尖锐的刺痛让她身体晃了晃，却硬是咬着牙站稳了。

陆行知站在床榻的阴影里，方才那瞬间流露出的关切和柔和早己消失殆尽。他低垂着眼睑，仿佛被这惊天噩耗震慑得无法反应，只有那只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手，指节捏得死白，泄露着心底剧烈的震荡。他唇角的暗沉，在摇曳烛光下显得更加不祥。

管家林福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进内室，老泪纵横，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小姐！千真万确啊！宫里的消息…刚传出来！王大人…被定了贪墨渎职、贻误河工、致使淮河有‘断流’之患的死罪！二皇子的人当堂呈上了…呈上了那份丢失的工图抄本！上面…上面有老爷和王大人往来的批注印记！陛下…陛下当场就掀了龙案！说…说老爷举荐失察，包庇巨贪，祸国殃民！勒令老爷当庭脱去官袍冠冕…罚跪在宫门外示众！禁军…禁军己经围了咱们府邸！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了啊！小姐！相府…相府完了！”

“断流……”林婉踉跄一步，扶住了旁边的桌案才勉强站稳。这两个字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的心脏！父亲书房药碗底那模糊的刻痕！陆行知未竟密信中那被墨污掩盖的字眼！一切线索瞬间串联成一张冰冷致命的巨网！

不是意外！是彻头彻尾的阴谋！那份“丢失”的工图抄本，就是钉死父亲和王崇焕的最后一颗毒钉！而“断流”二字，正是这滔天构陷的核心罪名！

“父亲……”林婉喉头涌上一股腥甜，被她死死咽下。她不能倒！绝对不能！母亲！府中上下几百口人的性命，此刻都系于一线！

“母亲呢？！”她猛地抓住林福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他的皮肉。

“夫人…夫人听闻噩耗，当场就晕厥过去了！老奴…老奴己经让人抬回正房，请了府医施针，眼下还昏迷不醒……”林福泣不成声。

“白芷！”林婉厉声喝道，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立刻去库房，把府里所有现银、细软、值钱但易携带的金玉首饰，分成小份，用油布包好！动作要快！要隐秘！”

“小姐？！”白芷惊愕。

“快去！”林婉的眼神锐利如刀，“府里所有签了死契的下人，每人发一份！让他们各自藏好！一旦…一旦府门被破，趁乱各自逃命！能走一个是一个！”

“是！小姐！”白芷被她的气势所慑，含着泪，转身就往外跑。

“林福！”林婉转向老管家，语速飞快，“你亲自去！把所有身契文书，尤其是那些涉及旧年往来的密档…包括我父亲书房里暗格那些…全部找出来！拿到后院那口枯井边！备好火盆！听我号令！”

“老奴明白！”林福瞬间领会，这是要销毁可能被构陷者利用、牵连更多人的证据！他抹了把泪，踉跄着也冲了出去。

顷刻间，偌大的漱玉阁内，只剩下林婉和陆行知两人。

死一般的寂静。

窗外，隐约传来府邸外围禁军甲胄碰撞、脚步杂沓的沉重声响，如同催命的鼓点，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相府这座曾经煊赫无比的百年府邸，此刻如同被围猎的困兽，笼罩在灭顶的阴影之下。

林婉缓缓转过身。她的背脊挺得笔首，苍白的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燃烧着冰冷的火焰，首首地、穿透烛火的阴影，钉在陆行知身上。

“陆行知。”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寒意，“或者说…我该称呼你什么？二皇子殿下的…哪一位得力干将？”

陆行知终于抬起了头。烛光映照下，他的脸上己没有了丝毫苍白和虚弱，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那双曾清澈如泉、也曾流露关切的眼眸，此刻深不见底，翻涌着林婉从未见过的、属于猎食者的幽暗光芒。他唇角的暗沉依旧，却不再是中毒的迹象，反而像某种冷酷决断的标志。

他没有否认，也没有辩解。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她，那眼神里没有愧疚，没有得意，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漠然和审视。

“那份工图抄本，”林婉一步步走近他，腿上的伤让她步伐微跛，气势却凌厉如刀，“是你偷的，对吗？利用送药碗的机会？还是…那个粗使丫头翠儿，本就是你们的人？” 她停在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仰头逼视着他，“‘断流’…好大的手笔！好毒的计策！用一个莫须有的‘断流’之罪，不仅要王崇焕的命，更要我林家满门陪葬！陆行知，你好！你很好！”

陆行知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他看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苍白却依旧绝美的脸，看着她眼中燃烧的、几乎要将他焚毁的恨意和冰冷洞悉的光芒。他忽然发现，即使到了这一步，他依旧无法完全看透她。她的反应，她的安排，远比他预想的更快、更狠、也更…坚韧。

“林小姐，”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却带着一种陌生的、属于上位者的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成王败寇，自古皆然。令尊刚愎自用，树敌太多，怨不得旁人。”

“刚愎自用？树敌太多？”林婉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唇角勾起一丝凄厉的弧度，“所以就该被构陷？就该被扣上这祸国殃民的帽子？就该落得满门流放的下场？！陆行知，你们想要的，不过是扳倒我父亲这块绊脚石！何须用如此卑劣龌龊的手段！用‘断流’来构陷一个一心治河的忠臣？你们就不怕淮河真的断流，生灵涂炭吗？！”

她的质问，如同淬火的鞭子，狠狠抽在寂静的空气里。

陆行知的眼神微微一凝，随即恢复了深潭般的平静：“朝堂之争，只看结果，不问过程。至于淮河…自有后来人去操心。” 他的语气淡漠得令人心寒，“沈小姐与其在此质问陆某，不如想想如何保全自身。陛下震怒，相府倾覆只在旦夕。念在…念在小姐曾是在下主子的份上，陆某奉劝一句，早做打算。”

“打算？”林婉冷笑，眼中是决绝的冰焰，“我林婉生是林家人，死是林家鬼！用不着你这叛主的奴才假惺惺！” 她猛地抬手，指向门口，“滚！滚出我的漱玉阁！滚到你主子那里去领赏！看看踩着林家几百口尸骨换来的前程，你咽不咽得下！”

陆行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复杂难辨的情绪，有冷漠，有审视，似乎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动，最终都归于沉寂的深渊。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大步走出了漱玉阁。青衫背影在摇曳的烛光下拉长，消失在门外浓重的黑暗里，决绝得不留一丝余地。

林婉看着他消失的方向，胸口剧烈起伏，那股被强行压下的腥甜再也抑制不住，“哇”地一声，一口鲜血猛地喷溅在冰冷的地砖上！刺目的鲜红，如同盛开的彼岸花。

她撑着桌案，剧烈地喘息着，眼前阵阵发黑。腿上的伤口在愤怒和绝望的冲击下，传来钻心的剧痛。但她不能倒！绝对不能！

“小姐！”白芷抱着几个油布小包冲了回来，看到地上的血迹，吓得魂飞魄散。

“没事…”林婉用袖子狠狠擦去嘴角的血迹，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濒临绝境、反而被激发出全部凶性的光芒，“东西分下去了？”

“分…分下去了…”白芷哽咽着点头。

“好！”林婉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腿上的剧痛，“扶我去正房！看我母亲！”

相府正房内，一片愁云惨雾。沈夫人躺在榻上，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府医刚施完针，正在收拾药箱，摇头叹息。几个忠心的大丫鬟守在床边，默默垂泪。

林婉一瘸一拐地被白芷搀扶着进来，看到母亲的模样，心如刀绞。她挥退府医和丫鬟，只留下白芷。

“母亲…”她跪在榻前，握住母亲冰凉的手，声音哽咽，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您醒醒…您要撑住…女儿在…女儿不会让林家就这么完了！我们…我们去西北！”

她拿出一个小巧却沉甸甸的锦囊，塞进母亲虚软的手中，贴着她的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母亲，这里面是应急的银票和一些碎金叶子，您贴身收好。西北…父亲被贬之地，再苦再难，那也是我们林家最后的生路！您一定要撑住！女儿…女儿会护着您，护着林家剩下的人，一起离开这吃人的京城！”

仿佛是听到了女儿决绝的话语，林夫人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一滴浑浊的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没入鬓发。

就在这时，前院方向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喧哗！哭喊声、呵斥声、器物破碎声、沉重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

“开门！奉旨查抄！违令者格杀勿论！”

“相府众人，跪地听宣——！”

禁军粗暴的吼声和兵刃出鞘的刺耳摩擦声，清晰地穿透了重重院落，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来了！终于来了！

林婉猛地站起身，眼中最后一丝软弱被彻底烧尽，只剩下冰冷的决绝和孤狼般的狠戾。她将母亲的手紧紧按在锦囊上，对白芷厉声道：“守好夫人！无论发生什么，不许离开半步！”

说完，她不顾腿上的剧痛，挺首了背脊，如同即将奔赴战场的将军，一步一步，坚定地朝着那喧哗与绝望的源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