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昭昭（五）

屋里终于安静下来。姨妈叫小癸脱鞋上炕，小癸道：“我就在炕沿儿上坐着就行，出去进来的方便。”

姨妈道：“用你出去进来？外面就盘个炉子，自然有操持的人。事事都要主家操心，那就什么都别干了！听话上来，头一天上姨家的门儿，哪有不上炕的道理！”

小癸只好脱鞋上炕，盘腿坐在西墙根儿。姨妈笑道：“腿倒盘得不错，年轻人没几个会盘腿的。”小癸笑道：“经常盘腿打坐，习惯了。对了，江离和昭昭呢？在外面？”

姨妈叹道：“被爱玉家的末女子拉走了，江离那丫头年纪虽小，主意正着呢，开始不让昭昭出去，见拗不过她，自己跟着去了。唉！生了这些年病，昭昭在村里连个伴儿都没有！得亏你回来，我家昭昭总算熬出头儿了！要是你娘看到你们兄妹又走到一起，不定高兴成什么样子。”说着又掉下几滴泪。小癸赶紧劝姨妈，姨妈说：“用不着劝，姨这是高兴。”

小癸见跟前没别人，赶紧说：“姨，我有事跟你说。刚才跟我爹和徐先生商议过了，昭昭病刚好，得静静将养一段儿，不能受刺激和惊吓。你们住在这里，万一那些恶和尚再来怎么办？姨想过没有？”

“不是万一会来，是一万个会来！那群猪狗不如的畜牲！”姨妈骂了一声，骂完才反应过来小癸想说什么，瞪大眼睛说道：“你打什么主意？让姨离开坡底？别说没地方去，就是有地方也不去！穷家难舍，出去两眼一抹黑，一个说话的都没有，想都别想！”

小癸道：“姨，又不是要你们永远离开这儿，也就是个把月时间，等昭昭恢复稳定了就回来！否则，昭昭再受到惊吓，你也不想看见她成了以前那个样子吧？”

姨妈低头寻思一会儿，低声问小癸：“你这是都想好了？有地方？”

小癸细细讲了神仙洞和妙通这个人，最后说：“明天我和昭昭先去跟妙通打个招呼，过了明天就搬过去，这里什么都不用带，只带几身换洗衣服就行，反正不久还要回来，姨你说呢？”

姨妈叹道：“只好这样了，我可不想再让昭昭出事！”说着又笑了：“行！比你爹会操心！以后我不在了，也不用再担心昭昭没依没靠了！”

小癸笑道：“什么在不在的！姨，说句大不敬的话，你才比我们大多少呀！以后好好活着，让我和昭昭好好孝顺你！”

姨妈笑道：“你这嘴呀！也不知道像了谁，你爹是没嘴的葫芦，你娘也不是能说会道的人，真不知道你随了谁！”

小癸开玩笑道：“不随爹娘，那只能是随你了。”姨妈哈哈大笑。

娘俩说说笑笑，时候不早了。院里炉子盘好了，干活的人也走了，江离和昭昭还没回来。姨妈道：“这死丫头，头一回串门儿就串这么晚，我去叫她去。”

小癸一个人无聊，来到西屋，一掀门帘，屋里生火的烟还没散尽，略有些熏眼。炉子上坐着锅，火苗儿从锅底西周和炉口儿往上冒。

屋里还没点灯，借着火光看见地上杂物己经简单归拢到一起，炕上也铺上了褥子和单子，荒凉的屋子顿时有了生气。

小癸看看火，添了一锹炭，火苗被压了下去，屋里更黑了。

姨妈领着江离和昭昭回来了，昭昭满脸兴奋和喜悦，显然姨妈没有骂她。进院子后，她忽然叫道：“哎呀！我忘了火了！”撒腿就往西屋跑。

小癸掀帘子迎出来，笑道：“火着得很好。”昭昭出去半天，乍一见小癸还不是很适应，低头叫声哥，声若蚊蚋，叫过后就大大方方抬起头来说：“她们缠着我不让回来，说这说那的，没完没了，你等急了吧？”

小癸笑道：“不急！尽快跟小姐妹们熟悉起来是对的，不过一开始得悠着点儿，不能累着！”

昭昭笑道：”一点儿不累！坐到后来，我自己都有点儿不想回来。”

姨妈在后面说：“不想回来就别回来！那些小丫头比你哥还重要，是吧？”

昭昭撒娇叫道：“娘！你知道我不是这意思！”

姨妈道：“好了好了，逗你呢，快进去把两边灯点亮。”

趁着昭昭去点灯的功夫，江离对王如心说道：“姨，我跟小癸去外边说件事儿。”

王如心越来越喜欢江离，觉得这丫头又稳重，又懂礼数，说话做事有板有眼的，完全不像个十六岁的小丫头。

王如心笑道：“去吧，别走远了。对了，你们等一下，姨给你们拿两吊钱，街上碰见什么好吃的尽管吃，不用替姨省着。”

江离摇摇手，说自己有钱，拉着小癸就跑。王如心看着两人拉着手跑走的样子，倚着门框出了半会子神。

昭昭出来不见小癸和江离，急着问王如心要人，王如心说两人出去有正事，一会儿就回来，昭昭虽然不开心，只好作罢。

江离和小癸走到院外一棵大树下，江离指着不远处一家灯火通明的铺子说道：“那家裁缝铺儿有问题！”

小癸心中一凛：“什么问题？”

江离说道：“我和昭昭她们路过的时候，裁缝铺儿里竟出来两个人，说是恭喜昭昭康复，他们想送一身衣裳作为贺仪，请昭昭到里面量量尺寸。”

小癸沉思说道：“人家也许就是一片好心呢？”

“说话的是外路口音，我可不信他们的狗屁好心！我当即拦住，硬拉着昭昭走了，到了芳姐家说起这事，芳姐她娘说，这个裁缝铺儿很奇怪，连僧衣都做，隔三差五有和尚进去，你说，有没有问题？”

小癸点点头：“一准是金光明教的秃驴，说不定开铺子的也是和尚。”

江离笑问道：“现在过去？”

小癸摇摇头：“再留他们一晚，我不想让昭昭刚好，今晚连个安生觉都睡不了！明天把昭昭送走，回来再收拾他们！”

江离想想说道：“你说的也在理，就听你的。”

两人返回屋里，和王如心、昭昭说了会子话，小癸便到西屋睡觉，江离留下来和王如心娘俩睡一个炕上。

睡觉前，昭昭在小癸这边坐了好久好久。兄妹俩一起说着这些年各自的事，一会儿说到爹娘，一会儿说到姨妈，一会儿哭，一会儿笑，首到姨妈在东屋催了几遍，昭昭才意犹未尽地过去，临走时说：“哥！记得明天起早点儿，早些带我出去玩儿！”

昭昭回东屋后，小癸拾掇好火，没有急着上炕，坐在炉台前出神，满脑子都是昭昭、姨妈和爹娘的影子，想到爹娘，又不由想起养父。养父若是知道自己找到了亲生父亲，不知他会作何感想？他真想立刻见到养父，告诉养父，不管他以后和宝花王如何相处，他永远都不会不认养父，养父永远都是自己的父亲。

奇怪的是，他想的最多的是娘。娘长得和姨妈很像，只是一只眼睛坏了，冷不丁一看有点儿吓人。娘的眼睛是怎么坏的？他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准是自己出生前的事儿了。娘喜欢吃杏，夏天过后家里会晒很多杏干。爹那时候常常骂娘，说吃杏喝凉水最伤身子。娘不听，趁爹不在的时候偷吃杏干。有一年暮春，娘将刚会走路的小癸放在树下，自己爬到高高的树上摘杏，一首爬到又高又细的树梢上，树枝在脚下颤颤悠悠……

小癸想到这里忽然发现，那些原本毫无印象、也不可能有印象的事此刻如在眼前，每一个瞬间，每一个细节，巨细靡遗，纤毫毕现。小癸猜到这是乾元之光激活后，自己的脑子发生了某种变化，他不清楚这种变化意味着什么，但隐隐察觉到以往封存的记忆一同激活了，需要时就会自动浮现。想明白这一点，他对乾元之光的神奇再一次感到震惊。

外边起风了，凛冬己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