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穷巷困兽

第三十一章 穷巷困兽

京都，南城，鱼骨巷。

阳光吝啬地挤过两侧歪斜、几乎要亲吻在一起的棚屋屋檐，在狭窄、泥泞的巷道里投下斑驳破碎的光影。空气粘稠得如同熬坏了的糖浆，混杂着劣质油脂的焦糊、隔夜馊水的酸腐、劣质烟草的呛人，还有…一种若有似无、挥之不去的、如同铁锈混合着腐烂甜腥的诡异气息。这气息如同跗骨之蛆，钻进鼻腔，黏在喉咙，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

裴铮几乎是拖着苏瑾瑜，踉跄着撞入这条被遗忘的穷巷深处。每一步都踩在湿滑的、混杂着垃圾和不明污物的泥泞里，发出令人心悸的“噗嗤”声。肩胛骨那支断箭留下的伤口，每一次牵扯都如同烧红的烙铁在体内搅动，鲜血混合着冷汗，早己浸透了半边破烂的官服，在湿冷的空气中散发着浓重的铁锈味。失血过多带来的眩晕和寒冷，如同无数冰冷的蚂蚁，疯狂啃噬着他仅存的意志。

他猛地将苏瑾瑜沉重的身躯抵在一处相对干燥、堆着废弃破筐的墙角。苏瑾瑜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坐下去，头无力地垂在胸前，散乱的发丝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紧绷、沾满污秽的下颌。他身上的焦黑布条被泥泞和暗红的血痂糊住，紧紧贴在同样遍布污痕的皮肤上。腰侧那道狰狞的伤口边缘翻卷发白，渗出的不再是血，而是一种粘稠的、散发着淡淡硫磺铁锈味的暗黄色脓液。

最令人心悸的，是那些皮肤下蛰伏的诡异纹路。在阴暗的光线下，它们如同拥有生命的活物，极其缓慢地、在污垢之下蠕动、起伏。黯淡的幽紫色光芒，如同坟茔中的鬼火，时明时灭，每一次明灭，都伴随着苏瑾瑜身体一阵无法控制的轻微痉挛和喉咙深处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呻吟。那呻吟声破碎、嘶哑，仿佛从灵魂被撕裂的缝隙中艰难挤出，充满了非人的折磨。

裴铮背靠着冰冷粗糙、布满苔藓的土墙，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胸前肋骨折断般的剧痛和肩头撕裂的伤口，喉咙里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他布满血丝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巷口的方向，耳朵捕捉着远处街市传来的、被贫民窟扭曲放大的嘈杂——那是京都底层挣扎求生的背景音，此刻却成了判断追兵动向的唯一线索。

没有追兵的脚步声。至少暂时没有。

但这死寂，比追兵的脚步更让人窒息。

他缓缓低头，布满泥污和血痂的手，死死按住腰间那个被破布条反复缠裹、如同活物般持续不断低频率震颤的玄铁小盒。

“嗡…嗡…嗡…”

那低沉、顽固的嗡鸣，如同恶魔在胸腔内擂动的战鼓，清晰地传递到他的掌心、骨骼，甚至灵魂深处。每一次震颤，都伴随着一股微弱却极其阴冷、混乱、充满无尽饥饿感的意志碎片，如同跗骨之蛆，试图钻进他因重伤而脆弱的意识壁垒。它在兴奋！它在渴望！它感应着近在咫尺的苏瑾瑜，感应着这具残破躯壳内蛰伏的、与它同源的恐怖存在！

裴铮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当苏瑾瑜皮肤下那些紫色纹路光芒稍盛时，这玄铁盒的震颤就会陡然加剧！如同濒死的野兽嗅到了血腥！两者之间，存在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无形的共鸣！

“该死的东西…” 裴铮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声音干涩嘶哑。他猛地用力，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试图用物理的力量压制那盒子的震颤，却只是徒劳。这盒子，如同一个无法摆脱的诅咒，一个随时可能将追兵引来的信号源！更是一个…可能引爆苏瑾瑜体内那个怪物的定时炸弹！

他抬眼，目光落在墙角气息奄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苏瑾瑜身上。恨意？早己被这炼狱般的逃亡和对方承受的非人痛苦消磨殆尽。此刻充斥心间的，只有冰冷的沉重和巨大的危机感。影三用命换来的机会，将他们送回了京都。但这京都，对他们而言，是龙潭虎穴，是十面埋伏！皇帝的人，“归墟之眼”的余孽，还有那在永定门制造了恐怖蛊祸的神秘人…无数双眼睛，无数把刀，都在黑暗中搜寻着他们！

“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呛咳打断了裴铮的思绪。

苏瑾瑜的身体猛地弓起，如同离水的虾米，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死死捂住嘴，但暗黄色的脓液混合着乌黑的血丝，依旧不受控制地从指缝间溢出，滴落在泥泞的地面，发出轻微的“滋”声，竟将一小片污物灼烧出微小的气泡！

“呃…呃啊…” 他喉咙里发出如同破风箱般的嘶鸣，猛地抬起头！

裴铮的心脏骤然一缩！

灰暗的光线下，苏瑾瑜的脸上沾满泥污和干涸的血痂，一片狼藉。而那双眼睛…左眼依旧布满浑浊痛苦的血丝，瞳孔因剧烈的痛苦而扩散，眼神中充满了溺水般的茫然和绝望，那是属于苏瑾瑜本人的、濒临崩溃的意识。

而右眼…却是一片冰冷、死寂、深不见底的幽紫色漩涡！漩涡深处，那两点寒芒如同地狱的余烬，此刻正闪烁着一种被痛苦和虚弱激怒的、更加阴冷暴虐的光！那非人的意志并未沉睡，它被苏瑾瑜身体的痛苦和虚弱所激怒，正在试图重新夺回控制！

“蝼蚁…躯壳…废物…连…这点…痛苦…都…承受不住…” 冰冷嘶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苏瑾瑜喉管中挤出，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鄙夷和刻骨的暴虐。他那只完好的右手不受控制地抬起，五指成爪，指尖萦绕着极其微弱的、却散发着毁灭气息的紫黑色电芒，狠狠抓向自己剧烈起伏的胸膛！仿佛要将那带来痛苦的根源——那颗跳动的心脏——首接挖出来！

“住手！” 裴铮厉喝一声，强忍着剧痛猛地扑过去，一把死死抓住苏瑾瑜那只自残的手腕！

入手处，冰冷刺骨！如同抓住了一块万载寒冰！皮肤下那暴凸的紫色纹路如同活蛇般瞬间缠绕上裴铮的手指！一股远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霸道的冰冷侵蚀感，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狠狠扎入裴铮的皮肉、血脉、骨髓！同时，腰间那玄铁盒的震颤陡然加剧！嗡鸣声变得尖锐刺耳！

“呃！” 裴铮闷哼一声，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被那双重冲击掀翻在地！但他死死咬住牙关，如同铁钳般箍住苏瑾瑜的手腕，绝不松开！

“滚开…卑贱…的…虫子…” 冰冷的声音带着被冒犯的极致狂怒！苏瑾瑜（它）猛地转头，那双割裂的眼瞳死死盯住裴铮！右眼的幽紫漩涡疯狂旋转，一股冰冷狂暴的精神冲击，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向裴铮的脑海！

剧痛！如同万根钢针瞬间穿刺大脑！裴铮眼前瞬间一片血红！无数破碎的、带着暗紫色光晕的恐怖画面疯狂冲击着他的神智——沸腾的暗红深渊、疯狂蔓延的活体裂痕、一双幽紫的、漩涡般的非人眼瞳…还有此刻，这具近在咫尺、散发着致命吸引力的…容器！

“噗！” 裴铮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抓着苏瑾瑜手腕的手指几乎要失去知觉！但他凭借着一股不屈的蛮劲和求生的本能，硬生生扛住了这恐怖的精神冲击！非但没有后退，反而欺身向前，另一只手猛地按住苏瑾瑜的额头，将他狠狠抵在冰冷的土墙上！

“苏瑾瑜！看着我！” 裴铮的声音如同受伤的孤狼咆哮，带着血沫，穿透那冰冷意志的干扰，狠狠刺入苏瑾瑜混乱的意识深处，“你不是要查清苏相的死因吗？！你不是要弄清‘归墟之眼’的真相吗？！你不是要报仇吗？！给老子清醒过来！压制住它！否则，你我今日就死在这臭水沟里！带着你爹的冤屈，带着所有的谜团，一起烂掉！你甘心吗？！苏瑾瑜——！”

“爹…真相…报仇…” 这三个字，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在苏瑾瑜那被痛苦和混乱淹没的意识风暴中，点燃了一簇微弱却异常执拗的火焰！他那双割裂的瞳孔，在裴铮的咆哮声中猛地一颤！

左眼中浑浊的血色痛苦如同被狂风吹散的迷雾，一丝属于苏瑾瑜本人的、刻骨的仇恨、不甘和求生的欲望，如同回光返照般爆发出惊人的光芒！这光芒炽烈而短暂，却如同利刃，狠狠刺向那翻涌的幽紫漩涡！

“呃…啊——！！！” 苏瑾瑜发出一声混合着极致痛苦和解脱渴望的嘶吼！整个身体如同被无形的电流贯穿，剧烈地弹动、挣扎！右眼中那幽深的紫光如同受到重击，剧烈地波动、黯淡下去！指尖萦绕的毁灭电芒瞬间溃散！那只试图自残的手，也如同失去了所有力量，软软地垂落下来！

他眼中的割裂暂时消失，重新被一片极致的痛苦和虚弱的茫然所占据。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如同濒死的鱼，冷汗混合着泥污从额角滚滚而下。

“裴…铮…” 他艰难地翕动着嘴唇，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带着浓重的困惑和一丝…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茫然依赖，“…痛…好痛…冷…” 他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如同受伤的幼兽，寻求着墙角的庇护。

裴铮松开手，踉跄后退一步，靠着对面的墙壁，同样剧烈地喘息着，汗水混合着血水从下巴滴落。刚才那短暂的交锋，耗尽了他残存的所有力气。他看着墙角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仿佛刚刚从地狱边缘被强行拉回的苏瑾瑜，心中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更加沉重。

压制住了。但只是暂时的。下一次呢？还能靠这残存的执念唤醒他吗？

就在这时！

“呜…呜哇——！”

“救命啊！妖怪！有妖怪吃人啦——！”

凄厉到变调的哭喊和惊恐的尖叫，如同瘟疫般，猛地从鱼骨巷入口的方向爆发开来！瞬间打破了贫民窟那令人窒息的沉闷！

紧接着，是更加混乱的奔跑声、器物打砸声、野兽般的嘶吼声和…令人头皮发麻的、如同湿布撕裂般的咀嚼吞咽声！空气中那股若有似无的甜腥气息，骤然变得浓郁刺鼻！

裴铮瞳孔骤然收缩！猛地扭头看向巷口！

只见巷口那片相对明亮的光影中，几个衣衫褴褛、如同行尸走肉般的身影，正摇摇晃晃地闯了进来！他们动作僵硬，步伐踉跄，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灰败！脸上、脖子上，布满了正在溃烂流脓的恶疮！脓液之中，隐隐可见极其微小的、色彩妖异的虫影在疯狂蠕动！

他们的眼睛，如同死鱼般向上翻起，露出大片恐怖的眼白，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里面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理智，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对血肉的疯狂饥渴！涎水混合着脓血，不受控制地从他们撕裂的嘴角流淌下来！

他们似乎是被巷内更深处某个地方的骚乱驱赶，或者…是被某种无形的“气味”所吸引！他们那空洞死寂、只余饥饿的眼白，在扫过巷子深处、扫过裴铮和苏瑾瑜藏身的角落时，猛地停顿了一下！

“嗬…嗬…” 如同破风箱般的、充满贪婪的嘶吼声，从其中一个畸变者的喉咙里挤出！他猛地抬起溃烂流脓的手臂，首首地指向裴铮和苏瑾瑜的方向！

瞬间！所有闯入巷口的畸变者，动作猛地一滞！他们那空洞死寂的眼白，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齐刷刷地、死死锁定了墙角那两个散发着“活人气息”的目标！一股混合着甜腥和腐臭的、令人作呕的贪婪气息，如同实质的浪潮，瞬间淹没了狭窄的鱼骨巷！

“吼——！！！”

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群被彻底点燃！数名畸变的蛊人发出野兽般的咆哮，甩开僵硬的双腿，带着对新鲜血肉的极致渴望，跌跌撞撞、却速度奇快地向着裴铮和苏瑾瑜藏身的角落猛扑过来！腐烂的涎水滴落，在泥泞的地面上留下道道恶心的痕迹！

穷巷！困兽！最后的藏身之地，瞬间化为绝命的猎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