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法庭上的幽灵

青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事审判二庭。午后的阳光透过高耸的拱形玻璃窗斜射进来，在光滑如镜的深色大理石地面上投下巨大的、棱角分明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皮革、还有某种厚重木质家具散发出的、混合着权力与尘埃的独特气息。高高的穹顶下，巨大的国徽悬于审判席上方，肃穆而威严。一排排深棕色的旁听座椅空荡荡地延伸开去，更衬得这平日里喧嚣的场所此刻异样的空旷与寂静，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张成坐在旁听席第三排靠过道的位置，挺首了脊背。他穿着一身熨烫得一丝不苟的警服常服，肩章上的银色西角星花在光线下反射着冷硬的光。他双手平放在膝盖上，指尖却无意识地微微蜷缩着，泄露着内心的紧绷。他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探针，穿透这肃穆空间的寂静，牢牢锁定在前方十几米开外，那个坐在被告辩护律师席旁边咨询椅上的身影。

周国雄。

他今天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羊绒开衫，里面是熨帖的白色衬衫，没有打领带，显得既庄重又不失几分儒雅。花白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他微微侧着头，正低声与辩护律师交谈着什么，侧脸线条清晰而平静，眼神专注，带着一种久经沙场的老法官特有的、洞悉一切却又波澜不惊的沉稳。

阳光透过高窗，正好落在他半边身上，将他笼罩在一层柔和的光晕里。他说话时，手指偶尔在桌面上轻轻点动，节奏沉稳有力，如同在无声地敲击着法槌。这副从容、睿智、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仪态，与白板上那个被红色箭头钉死的“审判者”形象，与污水池底那枚刻着毁灭年份的冰冷怀表，与筒子楼墙壁上浸透鲜血的残忍绳结…形成了令人心悸的巨大割裂感。

“张副队，”王浩的声音在张成耳边极低地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困惑，“他…太正常了。正常得…让人害怕。”王浩坐在张成旁边，同样穿着警服，但他的坐姿明显有些僵硬，眼神游移，自从被那枚纽扣的阴影笼罩后，他仿佛被抽掉了部分精气神，总带着点惊弓之鸟的惶然。他看着周国雄那副坦然自若的样子，又想起自己口袋里技术队刚发来的那份冰冷的鉴定报告——他那件夹克缺失纽扣处的线头形态，与现场提取纽扣的缝线痕迹无法匹配。虽然暂时洗脱了嫌疑，但那份被怀疑、被审视的寒意，如同跗骨之蛆，让他对眼前这个平静的老者，产生了更深的不信任和恐惧。

张成没有回应王浩的低语。他的目光依旧死死锁在周国雄身上，镜片后的瞳孔深处，却翻涌着远比王浩复杂得多的情绪。那不是单纯的怀疑或愤怒，更像是一种…被强行压抑的、近乎病态的专注，一种试图穿透对方完美伪装、窥见其灵魂深处那沸腾岩浆的渴望。周国雄此刻的每一个细微动作，每一句低语，落在他眼中，都像是精心编排的戏剧，充满了致命的诱惑与陷阱。

庭上的审理枯燥地进行着。这是一起普通的入室抢劫伤人案，被告人是个眼神躲闪、满脸惶恐的年轻人。辩护律师正在做最后的结案陈词，声音在空旷的法庭里回荡。周国雄作为法律顾问，偶尔会低声对律师提示一两句，声音不大，却清晰有力，切中要害。他引述法条精准，逻辑严密，展现出的专业素养令人叹服。旁听席上几位法院工作人员都微微颔首，显然对这位老法官的深厚功底心存敬意。

“综上所述，公诉方指控我的当事人具有‘抢劫致人重伤’的主观故意，证据链存在明显瑕疵…”辩护律师的声音在法庭回荡。

就在这时，周国雄似乎察觉到了旁听席上那两道过于锐利的目光。他微微转过头，视线越过辩护律师的肩膀，精准地落在了张成脸上。

西目相对。

周国雄的眼神平静无波，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没有惊讶，没有敌意，甚至没有一丝探究的意味。那目光极其短暂地在张成脸上停留了一瞬，如同微风掠过湖面，不留痕迹。随即，他极其自然地微微颔首，嘴角甚至牵起一丝极淡的、礼节性的弧度，仿佛只是对一个陌生旁听者的致意。然后，他平静地转回头，继续专注地倾听律师的陈词，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从未发生。

张成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握着膝盖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那平静的一瞥，那礼节性的颔首，像一把无形的冰锥，狠狠刺穿了他试图维持的冷静外壳！那是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周国雄知道他是谁！知道他为何而来！知道那污水池底的怀表！知道那筒子楼的血腥！知道一切！但他就是如此平静！平静得令人窒息！平静得…如同一个端坐在云端、冷眼旁观人间惨剧的神祇！

一股混杂着愤怒、耻辱和被彻底看穿的寒意，瞬间席卷了张成的全身。他感觉自己的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咆哮，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妹妹张婷临死前微弱的呼救，看到了未婚夫周明（也是周国雄的儿子）投河前绝望的眼神，看到了赵明远在法庭上那倨傲的嘴脸，看到了孙伟尸体上那枚刺眼的金律师徽章…所有的画面，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愤怒与不公，都在周国雄那平静无波的一瞥下，被彻底点燃！

“张副队…”王浩担忧地低声提醒，他感觉到身边张成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冰冷怒意。

张成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胸腔里翻腾的熔岩。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不再看那个平静的“幽灵”，转而扫视着法庭的其他角落——高高的审判席、空荡的陪审席、肃立的法警…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周国雄身后不远处，那个巨大的、几乎占据了一整面墙的深棕色木质书柜上。

书柜里塞满了厚重的法律典籍、判例汇编、法学专著，书脊上的烫金书名在光线中若隐若现。但张成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却聚焦在书柜最上层，一个相对空旷的角落。

那里，没有摆放书籍，而是陈列着几件物品。

一座小巧的黄铜天平模型，底座上同样缠绕着荆棘纹路，与车库现场那个如出一辙，只是更精致，更像是艺术品。

一个老旧的、擦得锃亮的黄铜船用汽笛。

一本厚厚的、书页泛黄的《海军绳结图谱》，书脊磨损严重，显然被经常翻阅。

最引人注目的，是旁边一本摊开的、硬壳封面的书籍，扉页上龙飞凤舞地签着一个名字——周国雄。书名是：《论私力救济的边界与正义的终极形态》。旁边还叠放着几本同样主题的书籍：《罪与罚的永恒困境》、《复仇：法律无法抵达的暗河》、《基督山伯爵的法律启示录》…

这些物品和书籍，如同一把把无声的钥匙，瞬间打开了张成心中那扇充满黑暗回响的门！

天平！象征着他冷酷的“审判”仪式！

船笛！指向他根深蒂固的海军背景！

绳结图谱！印证了他娴熟的杀戮技艺！

而那些书籍…《私力救济》、《复仇》、《罪与罚》、《基督山伯爵》…这些书名本身，就是赤裸裸的宣言！是他内心那套扭曲的、以暴制暴的“正义”逻辑的理论基石！是他化身“审判者”的精神源泉！

周国雄不仅在做，他还在思考！在构建属于他自己的、以血与火书写的“法典”！他将这些思想的武器，堂而皇之地陈列在象征公义的法律殿堂！像一个幽灵，在法庭的阴影里，嘲笑着他所背叛的一切！

张成感觉一股寒意从脊椎骨一路窜上头顶，头皮阵阵发麻。这不是一个冲动的复仇者，这是一个深思熟虑、有着完整理论支撑的、冷酷的“殉道者”！他的“审判”不会停止！他的怒火只会越烧越旺！下一个目标是谁？那个拖延张婷案赔偿的执行法官？还是当年为赵明远做酒精检测做手脚的法医？或者…所有他认为玷污了“正义”的人？

法庭的审理接近尾声。审判长开始宣读判决书。周国雄依旧平静地坐在那里，微微闭着眼，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似乎在思考，又似乎在…享受？享受这法律程序带来的秩序感？还是享受隐藏在这秩序之下、由他亲手执行的、更“彻底”的秩序？

张成再也无法在这充斥着虚伪平静和无声呐喊的法庭里待下去了。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有些大，椅子腿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刮擦出刺耳的声响。

“张副队？”王浩吓了一跳，也跟着慌忙站起。

法庭上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来。审判长皱了皱眉，宣读的声音顿了一下。辩护律师和被告也诧异地看向这边。

周国雄缓缓睁开了眼睛，再次看向张成。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是古井无波，而是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深意。那眼神里没有责备，没有意外，甚至没有询问，只有一种…洞悉了对方内心风暴的了然，以及一丝几不可察的、冰冷的怜悯？

张成避开了那目光，也避开了法庭上所有的注视。他脸色铁青，下颌线绷得如同刀锋，一言不发，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法庭侧门走去。皮鞋踩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沉重而急促的回响，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自己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王浩赶紧跟上，回头匆匆瞥了一眼周国雄。周国雄己经收回了目光，重新恢复了那副闭目养神、手指轻叩桌面的平静姿态，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骚动，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吹过了空旷的法庭。

走出侧门，离开了那令人窒息的肃穆空间，走廊里的空气似乎清新了一些，但张成胸中的那股郁结和冰冷的愤怒，却丝毫没有消散，反而在胸腔里左冲右突，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周国雄那平静的脸，那书架上的天平、绳结图谱、复仇之书…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脑海里。

“张副队，我们现在…”王浩紧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地问。

“去他家！”张成的声音沙哑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反而更快地向法院外走去，“雅仕苑！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