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毒饵

青州市公安局指挥中心的大屏幕，此刻被分割成大大小小十几个监控画面。画面中央，聚焦在城北边缘一片被遗忘的灰色地带——圣心福利院旧址。那栋爬满枯藤、窗户破损如同空洞眼窝的哥特式建筑，在黄昏的余烬里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像一头蛰伏的、择人而噬的怪兽。几辆伪装成市政工程车的警用指挥车和特警突击车，如同沉默的甲虫，隐藏在福利院对面废弃工厂的断壁残垣后，引擎熄火，只留下通讯设备指示灯幽微闪烁。

空气粘稠而压抑，弥漫着尘土、铁锈和远方垃圾处理厂飘来的若有若无的腐败气息。夕阳的最后一丝暖意被厚重的云层吞噬，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压下，酝酿着一场迟来的暴雨。风声穿过破败的窗棂和空荡的巷道，发出呜咽般的尖啸。

张成站在指挥车中央屏幕前，身影在跳动的监控画面光影中显得异常挺拔，也异常紧绷。他穿着深色作战服，战术背心的搭扣扣得一丝不苟，耳麦紧贴耳廓，镜片后的目光如同淬火的钢针，死死钉在屏幕上福利院主楼那扇紧闭的、布满铁锈的厚重木门上。几个小时前，那个被他们精心挑选出来的“毒饵”，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钓”进了这扇门内。

“目标确认进入福利院主楼，时间16：28。信号消失点定位在主楼三楼西侧区域。”技术员的声音在狭小的指挥车内清晰响起，带着一丝紧绷。

“外围监控组报告：未发现可疑人员进出或异常活动。”

“狙击组1号、2号就位，视野覆盖主楼所有主要出入口及三楼西侧窗口。”

“突击A组、B组己在主楼前后门隐蔽待命，随时可强攻！”

一条条清晰的指令和报告汇入通讯频道，编织成一张无形的巨网，笼罩着那座死寂的建筑。然而，网中的猎物——周国雄，却如同人间蒸发，没有留下丝毫踪迹。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都像沉重的鼓槌，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弦上。

王浩紧挨着张成站着，同样全副武装，但脸色在屏幕幽光的映照下显得有些苍白。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目光不时瞟向主楼三楼西侧那片被阴影吞噬的窗口区域。那里，就是马德明——那个被作为诱饵抛出的前教师，此刻可能正面临生死的地方。一股混杂着焦虑、恐惧和隐隐不安的情绪在他胸中翻腾。他忍不住压低声音，几乎是耳语般对张成说：“张副队…这都进去快半小时了…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姓周的会不会…根本就不在里面？或者…他己经…”

“闭嘴。”张成的目光没有离开屏幕，声音低沉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掐断了王浩后面的话，“执行预案。猎物己经咬钩，猎人要做的，是耐心。”

王浩被噎得脸色一白，不敢再言语，只能强迫自己将目光重新投向那片死寂的黑暗窗口，心却悬得更高了。他无法理解张成此刻近乎冷酷的镇定。马德明固然罪有应得，但作为警察，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可能在里面遭遇不测，这种煎熬…

就在这时，指挥车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压抑的骚动。车门被猛地拉开，一股带着尘土的冷风灌了进来。代管案子的李副支队长脸色铁青地站在门口，身后跟着几名神色凝重的市局领导。一股无形的、巨大的压力瞬间充斥了整个指挥车。

“张成！”李副支队长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焦躁，“怎么回事？人呢？！马德明进去多久了？周国雄呢？你们布控了半天，连个鬼影子都没抓到？！现在上面电话都快打爆了！媒体不知道从哪儿嗅到了风声，堵在局门口！要是马德明在里面出了事，或者周国雄跑了…这责任你背得起吗？！”

张成缓缓转过身，面对着门口几位领导咄咄逼人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镜片后的眼神锐利依旧：“李支队，目标进入是既定事实。福利院内部结构复杂，通道众多，且有大量废弃房间和地下室。周国雄作为前海军军官，精通隐蔽和反侦察。他选择这里作为‘审判’地点，必然做了充分准备。贸然强攻，只会打草惊蛇，甚至可能危及人质安全。我们需要时间，也需要…等待他完成‘仪式’的信号。” 他刻意加重了“仪式”两个字。

“仪式？什么狗屁仪式？！”一位市局领导忍不住厉声斥责，“等他把人弄死再动手吗？！张成，我告诉你，现在立刻！马上！给我派人进去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再拖下去，我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指挥车内的空气瞬间凝固到了冰点。技术员和通讯兵们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轻了。王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全是冷汗。他看向张成，不知道这位副队长将如何顶住这泰山压顶般的压力。

张成沉默了几秒钟，目光扫过屏幕上福利院主楼那扇紧闭的门，又扫过几位领导焦灼而愤怒的脸。他的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拉扯。终于，他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

“李支队，各位领导。我理解压力。但请再给我十分钟。十分钟内，如果还没有任何动静或信号，我亲自带突击组强攻。责任，我负。”

“你负？你拿什么负？！”李副支队长几乎要咆哮出来。

“用我的警徽和前途。”张成的声音斩钉截铁，目光毫不退缩地与李副支队长对视，“但现在强攻，才是最大的冒险。周国雄不是普通的罪犯，他在等我们犯错。”

李副支队长死死盯着张成，胸膛剧烈起伏，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怒火。旁边一位市局领导拉了拉他的胳膊，低声说了几句。李副支队长狠狠瞪了张成一眼，猛地一挥手，几乎是咬着牙说道：“好！张成！就十分钟！十分钟后要是还没结果，老子第一个撤你的职！突击组，准备！”

命令通过耳麦迅速传达下去。指挥车内的气氛更加压抑，如同拉满的弓弦，随时可能崩断。时间从未如此漫长而沉重。

张成重新将目光投向屏幕，手指在战术背心侧面无意识地敲击着，节奏带着一种冰冷的韵律。王浩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挺首的背影，那背影在巨大的压力下没有丝毫动摇，反而像一块投入熔炉的寒铁，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专注与决绝。王浩心中的不安感却越来越强烈。张副队…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等待周国雄完成对马德明的“审判”？他到底在想什么？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缓慢地爬向十分钟的尽头。

突然！

“嗡——嗡——嗡——！”

一阵低沉、悠长、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震动声，毫无预兆地穿透了指挥车厚重的钢板，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敲击在每个人的耳膜和心脏上！

是钟声！

圣心福利院主楼顶端，那座早己锈蚀、被所有人遗忘的铜钟，竟然在死寂的黄昏中，被撞响了！

钟声沉闷、苍凉、带着金属摩擦的嘶哑，在空旷的废墟上空反复回荡，如同丧钟，宣告着某种终结！

“钟楼！声音来源是钟楼！”技术员失声喊道，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敲击，试图锁定声源位置。

所有监控画面瞬间切换！红外热成像镜头迅速对准主楼顶端的钟楼！在模糊的热成像画面中，一个清晰的人形热源轮廓赫然出现在高高的钟楼内部！他正以一种僵硬的、仿佛控的姿势，机械地撞击着那口巨大的铜钟！

“是人质！是马德明！他在钟楼里！”王浩惊叫出声，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马德明怎么会出现在钟楼？谁把他弄上去的？又是谁在让他撞钟？

几乎就在钟声响起的同时，指挥车内部用于接收特警队员生命体征和定位信息的另一块监控屏上，代表突击B组（负责封锁福利院后门及侧翼）的三名队员信号，毫无征兆地同时变成了刺眼的红色！随即，代表生命体征的曲线瞬间拉平！

“B组！B组！听到请回答！B组！”通讯频道里响起通讯兵急促而惊恐的呼叫，但回应他的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

“怎么回事？！B组位置！”李副支队长脸色剧变，冲到屏幕前。

地图定位显示，B组的三名队员，其信号最后消失的位置，竟然是在福利院主楼后方，靠近地下锅炉房入口的一片区域！那里距离后门有相当一段距离，且并非预设的布控点！

“调取B组随身记录仪最后画面！快！”张成的命令如同冰锥，瞬间刺破了混乱。

技术员手忙脚乱地操作。几秒钟后，一段剧烈晃动、画面模糊的影像被投射到主屏幕上。

画面剧烈颠簸，伴随着急促的喘息和奔跑的脚步声。视角显然是其中一名队员的头盔记录仪。画面中，福利院后院的荒草丛在快速后退，视角的主人似乎在拼命追赶着什么。突然，画面猛地一沉，视角急剧下坠！伴随着一声惊恐的短促呼叫和金属扭曲的刺耳声响，画面瞬间变得一片漆黑！最后定格前的瞬间，勉强能看到视角前方，一个黑洞洞的、被荒草和破烂木板半掩着的…地下通风井口！井口边缘，似乎有新鲜泥土翻动和伪装被破坏的痕迹！

“陷阱！是陷阱！”王浩失声喊道，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头顶，浑身汗毛倒竖！

周国雄早就知道！他知道警方的布控！他知道马德明是诱饵！他不仅没有上当，反而利用了这个诱饵！他故意让马德明出现在最不可能、也最引人注目的钟楼，用沉闷的钟声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和警力！而在警方视线被钟楼牢牢锁死的瞬间，他真正的杀招，却落在了防备相对松懈的后院——一个精心伪装、通向废弃地下管网甚至可能是锅炉房区域的致命陷阱！

“声东击西…调虎离山…”李副支队长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丝后怕的颤抖，脸色煞白。如果刚才不是张成顶住压力争取了这十分钟，而是按他的命令仓促强攻主楼…那么此刻陷入陷阱、生死不明的，恐怕就不止是B组的三名队员了！整个行动都可能被拖入混乱，造成更惨重的伤亡！

指挥车内一片死寂，只有钟楼那沉闷、如同丧钟般的撞击声，还在持续不断地、一声声地敲打着所有人的神经。屏幕上，钟楼热成像画面里，马德明那僵硬的、如同提线木偶般的身影还在徒劳地撞击着铜钟。而B组信号消失的位置，那片被黑暗吞噬的地下区域，则像一个无声的嘲讽，宣告着猎人与猎物角色的瞬间逆转。

张成依旧站在屏幕前，一动不动。他的脸上没有任何震惊或慌乱，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了然。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死死盯着钟楼画面中那个控的身影，又扫过B组信号消失的黑暗区域。他的指尖停止了敲击，紧紧攥成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吧”声。

毒饵，确实引来了猎物。

但猎物，反手给猎人布下了更致命的陷阱。

这场以暴怒为名的血色审判，其残酷与狡诈，远超所有人的想象。

“A组、狙击组原地待命！医疗组、救援组立刻前往B组信号消失点！带上生命探测仪和破拆装备！快！”张成的声音冰冷而清晰，瞬间打破了指挥车内的死寂，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决断，“钟楼…暂时不要动。那是他的舞台。戏…还没唱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