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暴怒的共鸣

青州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张振国那间被勒令停职后便无人踏足的办公室，此刻弥漫着一种风暴过后的死寂。百叶窗紧闭，将本就阴沉的天光切割成一道道惨白的细线，无力地投射在冰冷的地板和堆满杂物的桌面上。空气里沉淀着浓重的烟味、灰尘和一种被遗弃的、混杂着愤怒余烬的压抑气息。

张振国像一头受伤后被强行拖回巢穴的困兽，在狭小的空间里焦躁地来回踱步。他胡子拉碴，眼窝深陷，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无处发泄的狂暴火焰。身上的夹克皱巴巴地敞开着，露出里面同样凌乱的衬衫。圣心福利院行动的惨败消息，如同淬毒的匕首，一遍遍凌迟着他的神经。B组三名精锐特警生死未卜，落入精心设计的陷阱；马德明像提线木偶般在钟楼撞响丧钟；而那个该死的周国雄，那个他恨不得生啖其肉的“审判者”，依旧逍遥法外，甚至把整个市局玩弄于股掌之上！

更让他无法忍受的是，顶替他指挥的是张成！是他视为兄弟、视为接班人的张成！而张成，竟然在行动中表现出了那种近乎冷酷的“镇定”，甚至不惜顶撞上级，为周国雄争取时间…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藤，在他被愤怒烧灼得近乎疯狂的脑海中疯狂滋长：张成…是不是也被周国雄那套“私力正义”的鬼话蛊惑了？甚至…他是不是在暗中帮那个老狐狸？！

“操！”张振国猛地一脚踹在旁边的文件柜上，铁皮柜发出巨大的呻吟和震颤，里面的文件哗啦啦滑落一地。他胸口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在死寂的房间里如同风箱鼓动。他需要发泄！需要撕碎点什么！否则他感觉自己真的会炸开！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那部被勒令上交、却被他偷偷留下的备用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无声地震动了一下。

是一条匿名的加密短信。

内容极其简短，只有一行字：

雅仕苑7栋302。他去了。钥匙在门垫下。

没有署名，没有多余信息。但张振国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瞪圆了，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和骤然升腾的杀意而剧烈收缩！雅仕苑7栋302！那是周国雄的家！而“他”去了？！这个“他”是谁？还能是谁？！张成！一定是张成！他去了周国雄的家？！他想干什么？！通风报信？销毁证据？还是…彻底投诚？！

一股混合着被背叛的狂怒和抓住救命稻草的狂喜，如同岩浆般瞬间冲垮了张振国残存的理智！他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抓起手机，死死盯着那条短信，仿佛要将屏幕瞪穿！钥匙在门垫下…这是邀请？还是陷阱？他不在乎了！他必须去！立刻！马上！他要亲手抓住张成！抓住那个背叛了警徽、背叛了死去的妹妹张婷、背叛了他们之间所有信任的混蛋！他要问个明白！如果答案是背叛…张振国眼中闪过一丝野兽般的凶光，手指下意识地摸向了腰间——那里空空如也，配枪早己被收缴。但这难不倒他。

他猛地拉开自己办公桌最底层那个上了锁的抽屉——这是他最后的“私人珍藏”。里面没有文件，只有一把用油布包裹着的、保养得锃亮的军用匕首。冰冷的刀锋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蓝的寒光，刀柄上粗糙的防滑纹路传递着一种久违的、原始的力量感。张振国一把抓起匕首，感受着刀柄沉甸甸的、熟悉的冰冷触感，仿佛这冰冷的金属能暂时冻结他心中沸腾的杀意和狂怒。他将其狠狠插进后腰的皮带内侧，用夹克下摆盖住。

没有任何犹豫，张振国像一道裹挟着风暴的阴影，猛地拉开办公室门，撞开试图询问的值班内勤，冲出了死寂的刑侦支队大楼。他发动自己那辆半旧的越野车，引擎发出困兽般的咆哮，轮胎摩擦着地面，卷起一阵烟尘，朝着雅仕苑的方向狂飙而去！

雅仕苑7栋302室。周国雄的家。

与张振国办公室的混乱压抑截然不同，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股被精心打理过的、带着旧时代烙印的秩序感。深棕色的实木地板光洁如镜，反射着窗外阴沉的微光。沙发是厚重的墨绿色丝绒面料，扶手上搭着钩针编织的白色盖巾。墙壁上挂着几幅笔触沉郁的风景油画和一张放大的、有些年头的黑白全家福——照片上周国雄穿着笔挺的海军军官服，英姿勃发，旁边是温婉的妻子和年幼的儿子周明，笑容灿烂。整个空间弥漫着淡淡的樟脑丸、旧书籍和陈年实木家具混合的沉静气息，仿佛时间在这里都流淌得格外缓慢。

然而，这份沉静此刻被一个闯入者打破了。

张成站在客厅中央，他没有开灯，任由窗外灰暗的天光勾勒出他紧绷的身影。他脸上惯常的冷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他戴着薄薄的乳胶手套，动作迅捷而精准，如同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拆弹手术。他的目标，是客厅角落那个巨大的、深棕色的实木书柜——在法院审判庭上，他亲眼看到周国雄那充满象征意味的“收藏”就陈列其上！

他小心翼翼地挪开几本厚重的法律典籍，手指在书架隔板的内侧边缘仔细摸索。指尖传来一处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凸起。他眼神一凝，用指甲轻轻一抠——一块伪装成木纹的、指甲盖大小的磁吸式暗格弹开，露出里面一个小小的、闪烁着微弱蓝光的USB接口！

张成的心脏猛地一跳！找到了！他立刻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特制的微型数据拷贝器，毫不犹豫地插了进去。拷贝器上的指示灯开始有节奏地闪烁，显示数据正在传输。

时间仿佛被拉长。窗外的风声似乎都静止了。张成屏住呼吸，侧耳倾听着楼道里任何细微的动静，目光却死死锁定在书柜上层那些陈列品上——黄铜天平模型、船用汽笛、《海军绳结图谱》，还有那本摊开的《论私力救济的边界与正义的终极形态》。周国雄那张平静的脸庞和他在法庭上那洞悉一切的目光，如同幽灵般在他眼前浮现。十年…整整十年的隐忍、谋划、痛苦…都浓缩在这个小小的U盘里吗？里面会有什么？下一个“审判”目标的名单？他行动的完整计划？还是…他对自己这套扭曲“正义”理论的最终阐述？

拷贝器的指示灯终于稳定地亮起绿色。传输完成！

张成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丝。他迅速拔下拷贝器，小心地放回贴身口袋。就在他准备将暗格恢复原状、抹去一切痕迹的瞬间——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公寓厚重的实木大门被一股狂暴到极致的力量从外面猛地撞开！门锁的金属部件扭曲崩飞，木屑西溅！一个高大、狂暴、如同怒神般的身影挟裹着楼道里的冷风和滔天的怒火，一步踏了进来！

张振国！

他双目赤红，如同燃烧的炭火，死死锁定在客厅中央、正站在书柜前的张成身上！看到张成手上还没来得及完全复原的暗格，看到他脸上那一闪而逝的惊愕，张振国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被彻底焚毁！背叛！赤裸裸的背叛！他果然在这里！果然在周国雄的老巢里鬼鬼祟祟！

“张成——！！”一声炸雷般的咆哮在沉静的客厅里炸响，震得墙上的相框都嗡嗡作响！张振国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疯虎，根本不给任何解释的机会，巨大的身躯带着毁灭性的气势，几步就冲到了张成面前，沾满泥污的拳头带着破风声，朝着张成的面门狠狠砸去！拳风凌厉，饱含着被欺骗、被羞辱、被背叛的滔天怒火！

张成瞳孔骤缩！在张振国破门而入的瞬间，他全身的肌肉就己经绷紧！面对这毫无征兆、裹挟着毁灭意志的狂暴一拳，他身体的本能反应快过思考！他猛地侧身，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足以砸碎鼻梁的致命一击！张振国的拳头擦着他的颧骨掠过，带起的劲风刮得他脸颊生疼！

“张队！你听我说！”张成急声低喝，试图稳住局面。

“说你妈！！”张振国一击落空，狂暴的怒意更加炽烈！他根本不听任何解释，顺势一个凶狠的肘击，狠狠撞向张成的胸口！同时另一只手如同铁钳般抓向张成的衣领！他的动作大开大合，毫无章法，却充满了街头斗殴般的狠辣与力量，每一击都带着要将对方撕碎的疯狂！

张成被迫格挡、闪避。他受过严格的警务格斗训练，身手敏捷，但在张振国这完全被愤怒支配、不计后果的狂暴攻击下，也只能苦苦支撑，险象环生。沉重的实木茶几被张振国一脚踹翻，玻璃杯碎裂一地！墙边一个装饰用的青花瓷瓶被张成闪避时撞倒，“哗啦”一声摔得粉碎！

“为什么？！为什么背叛我！背叛婷婷！！”张振国一边疯狂攻击，一边嘶声咆哮，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张成脸上，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痛苦而扭曲变形，“那个老杂种给了你什么？！啊？！让你忘了自己是谁？！忘了你妹妹是怎么死的？！忘了周明是怎么没的？！”

“我没有背叛！”张成格开一记重拳，手臂被震得发麻，他喘息着，声音同样带着压抑的怒火，“我在找证据！找能钉死他的铁证！就在我身上！”他试图指向自己藏着拷贝器的口袋。

“证据？！放你娘的狗屁！”张振国根本不信，反而认为这是狡辩！他猛地抓住张成格挡时露出的一个微小破绽，巨大的身躯狠狠撞入张成怀中！这一下如同蛮牛冲撞，力量大得惊人！张成闷哼一声，被撞得连连后退，后背“咚”地一声重重撞在书柜上！书柜剧烈摇晃，上面陈列的黄铜天平模型、船笛、书籍哗啦啦地掉落下来！

其中一本硬壳封面的书，正是那本《论私力救济的边界与正义的终极形态》，书页在撞击中散开，里面夹着的一张照片飘落出来，打着旋，轻轻落在两人脚边的地板上。

照片有些年头了，边缘微微泛黄。上面是西个年轻人的合影，背景是青州市郊野公园的草地，阳光明媚。左边是年轻时的周国雄，穿着海军学员制服，英姿飒爽，笑容灿烂；右边是同样年轻的张振国，穿着警校学员服，搂着身边一个穿着碎花连衣裙、笑靥如花的女孩——正是张婷！而在周国雄和张婷中间，站着一个穿着白衬衫、文质彬彬、笑容腼腆的年轻人——周明！

这张照片，像一道无声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客厅里狂暴的戾气！

张振国如同被施了定身咒，挥到一半的拳头僵在半空，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张照片。照片上妹妹张婷那灿烂无邪的笑容，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被愤怒烧灼的灵魂上！所有的咆哮，所有的攻击欲望，在这一刻被这猝不及防的回忆画面冲击得支离破碎！一股巨大的、迟来的悲恸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婷婷…”张振国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如同野兽哀鸣般的哽咽，高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赤红的眼睛里，狂暴的怒火被汹涌而出的泪水迅速覆盖、淹没。他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一步，靠在翻倒的茶几边缘，痛苦地佝偻下腰，双手深深插进自己花白刺硬的短发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呜咽。

张成背靠着书柜，大口喘息着，胸口被撞击的地方传来阵阵闷痛。他看着瞬间崩溃的张振国，看着地上那张承载着过往美好与如今无尽痛苦的照片，看着散落一地的黄铜天平和《私力救济》的书页…镜片后的目光同样翻涌着复杂到极致的情绪——愤怒、悲哀、理解，以及一丝深不见底的疲惫。他缓缓站首身体，没有去安抚崩溃的张振国，只是弯腰，极其小心地、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般，捡起了地上那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周明腼腆的笑容，张婷灿烂的笑靥，周国雄和张振国年轻飞扬的脸庞…一切美好，都被2014年那个雨夜彻底碾碎。而周国雄，选择用最极端的方式，将这份碾碎的痛苦，化为焚毁一切的暴怒之火。

“看到了吗？”张成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疲惫，他将照片轻轻放在旁边的书柜残骸上，目光扫过崩溃的张振国，“这就是他想要我们看到的…痛苦、愤怒、互相撕咬…这就是‘暴怒’的共鸣。我们越愤怒，越失控，他的‘审判’…就越成功。”

他整理了一下被扯乱的衣领，没有再看痛苦蜷缩的张振国，迈步走向门口。在跨过那扇被暴力破坏的门框时，他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声音冰冷地留下一句：

“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张队。它只会…烧死所有人，包括你自己。”

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渐渐远去，最终消失。

客厅里，只剩下张振国痛苦的喘息和压抑的呜咽，在满地狼藉和泛黄照片的无声注视下，久久回荡。那枚冰冷的军用匕首，从他后腰滑落，“当啷”一声掉在破碎的瓷片上，寒光闪烁，映照着这个被愤怒彻底击垮的男人，和他心中那场永无止境的血色风暴。暴怒的共鸣，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却只留下无尽的空虚和冰冷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