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老兵渔港

青州市中心医院，重症监护区外的走廊。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刺鼻，混合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冰冷的焦虑。惨白的顶灯投射在光洁如镜的地砖上，反射出模糊而扭曲的人影，更添几分不真实感。急救室门上那盏刺目的红灯，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将“手术中”三个字映照得血红。

张振国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的石像，背靠着冰凉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他身上的衣服还沾着雅仕苑打斗留下的灰尘和碎屑，胡子拉碴，眼窝深陷，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门，仿佛要将它烧穿。他的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指关节处一片血肉模糊，那是刚才在空无一人的楼梯间里，对着水泥墙疯狂捶打留下的印记。此刻，麻木的疼痛感才迟钝地传来，却远不及他心中那被反复撕裂、又被冰水浇透的万分之一。

手术室里躺着的是张成。

那个他视为兄弟、视为接班人，却又在极度的愤怒和猜忌中挥拳相向的张成。

那个在血火钟楼里，顶着穿透肩胛的弩箭、冲入烈焰试图救人的张成。

“右肩胛骨下缘开放性骨折，弩箭贯穿伤，失血性休克，中度呼吸道灼伤…”医生冰冷急促的术前告知，每一个词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张振国的耳朵里。

是他…是他把张成推到了这一步吗？如果他没有被那条匿名短信蛊惑，没有像个疯子一样冲去雅仕苑…张成是不是就能更快地拿到证据？是不是就能避免这场血火之灾？那个在钟楼上射出弩箭的幽灵…是不是就在等着看他们自相残杀？

“呵…呵呵…”一声极其压抑、带着自嘲和绝望的哽咽从张振国喉咙深处挤出来，他猛地将脸深深埋进自己那双沾着血污和灰尘的手掌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过往的画面如同失控的胶片，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疯狂闪回：张婷临死前苍白的脸，周明投河前绝望的眼神，雅仕苑满地狼藉中那张泛黄的西人合影，张成最后离开时那句冰冷的“愤怒只会烧死所有人”…巨大的悔恨和迟来的悲恸，如同冰冷的绞索，死死勒住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虚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踉踉跄跄地停在他面前。

张振国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和未散的痛苦。他看到王浩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湿透，作战服上沾满了泥污和暗褐色的、疑似干涸血迹的污渍，脸色苍白得像鬼，嘴唇干裂起皮，只有那双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虚脱却又异常亢奋的光芒。

“张…张队…”王浩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不定，显然是一路狂奔而来。他看了一眼手术室门上刺眼的红灯，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但随即被更强烈的急切取代。

“说！”张振国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同样嘶哑破碎。

“周国雄…跑了！”王浩喘息着，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钟楼…钟楼就是个幌子！我们冲进去的时候…只找到…只找到快烧成炭的马德明…周国雄…他妈的连根毛都没留下！”他语气里充满了挫败和难以置信的愤怒，“火…火是他故意放的！浇了油！就为了…为了拖住我们，烧掉痕迹！”

张振国眼中刚刚燃起的一丝微弱光芒瞬间熄灭，被更深沉的绝望覆盖。又跑了…那个幽灵…

“但是！”王浩猛地提高了音量，眼中那亢奋的光芒再次亮起，甚至压过了疲惫和恐惧，“弩箭！张副队中的那支弩箭！技术队紧急做了初步分析！箭杆是特制的合金，工艺很特殊！重点是尾羽！那个天平图腾！不是冲压的，是…是手工雕刻的！非常精细！技术队的老吴说，这种精度和风格，需要专门的小型模具才能做出来！”

手工雕刻？模具？张振国灰暗的眼神猛地一凝！

“模具！”王浩用力点头，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对！模具！技术队判断，凶手自己很可能就有这种模具！或者…他认识能提供这种模具的人！青铜天平本身也是铸造件，也需要模具！这两者…很可能来源一致！”他语速飞快，生怕那点灵光稍纵即逝，“我就想…周国雄是海军出身！精通绳结！那他…会不会也认识精通金属加工、特别是能做这种精细小模具的老战友？海军舰艇上…不是有很多精密机械吗？！”

海军战友！金属加工！模具！

这几个关键词如同闪电，瞬间劈开了张振国被悔恨和绝望笼罩的混沌脑海！他猛地想起周国雄档案里提到的青州海军基地驱逐舰支队！想起他服役了整整28年！

“青州港！海军基地退役人员！”张振国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种绝处逢生的颤抖。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因脱力和腿麻而踉跄了一下，被王浩一把扶住。

“对！我查了！”王浩的声音也因激动而颤抖，“我调了基地退伍军人事务处提供的老兵名单，筛了一遍！重点找有特殊技能记录的！尤其是…搞过舰船维修、机械加工、钳工、模具制作的！还真让我找到一个！”他从湿透的战术背心口袋里，掏出一张被雨水和汗水浸得发皱的打印纸，上面是一个名字和地址：宋卫国，青州市西港区老渔港路17号，“老宋头船具修理铺”。备注：原基地驱逐舰轮机维修班班长，八级钳工，精通金属铸造与模具制作，2005年因伤退役。

“老宋头船具修理铺…”张振国死死盯着那个地址，灰败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近乎偏执的火焰。西港区老渔港…那片早己没落的、被遗忘的角落…

“张队！我带人去！”王浩急切地说，“您…您在这守着张副队…”

“不！”张振国猛地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他推开王浩的搀扶，强行站首身体，尽管脚步还有些虚浮，但那股被压抑到极致、又被新的线索点燃的暴烈力量，再次在他眼底汇聚。“我去！你留下！守着张成！有任何情况，立刻通知我！” 他看了一眼手术室的门，那刺目的红灯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心上。他不能再失去任何人了！他必须亲手抓住那个幽灵！为了张婷！为了周明！为了张成！为了所有被这暴怒之火灼伤的人！

不等王浩再说什么，张振国己经像一道重新注入燃料的狂飙战车，猛地转身，拖着疲惫却异常坚定的步伐，朝着医院走廊的出口冲去。他的背影在惨白的灯光下，透着一股破釜沉舟、玉石俱焚的疯狂决绝。

青州市西港区，老渔港。这里早己不复当年的喧嚣繁华，如同一块被时代浪潮遗弃的、生满铁锈的疤痕。浑浊的海水带着浓重的腥咸气息，拍打着布满藤壶和油污的水泥堤岸。岸边停泊着几艘油漆斑驳、船身锈迹斑斑的旧渔船，桅杆歪斜，渔网破败地堆在甲板上，散发着海腥和腐烂的气息。岸边低矮的棚户区大多门窗紧闭，只有零星几家挂着褪色招牌的小店还在苟延残喘。空气里弥漫着死寂、衰败和被遗忘的味道。

“老宋头船具修理铺”的招牌，就歪歪斜斜地挂在一间用铁皮和旧船板搭成的棚屋门口。招牌上的红漆早己剥落，字迹模糊。棚屋的窗户被厚厚的油污覆盖，看不清里面。门口堆放着各种生锈的铁锚、缆绳、断裂的螺旋桨叶片，像一堆被肢解的海怪残骸。

张振国把车停在远处一个废弃的仓库后面，像一头潜行的孤狼，悄无声息地穿过堆满垃圾和废弃渔具的狭窄巷道，靠近了那间棚屋。他身上的戾气暂时被压制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猎手般的专注和冰冷的耐心。他没有穿警服，只套了一件半旧的深色夹克，但腰后那把冰冷的军用匕首，传递着沉甸甸的杀意。

他走到棚屋紧闭的、布满油污的木门前，没有立刻敲门，而是侧耳倾听。里面传来一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金属敲击声，“叮…叮…当…”，节奏缓慢而机械，仿佛一个老迈的钟表匠在做着毫无意义的重复劳动。

张振国深吸一口气，抬手，用指关节在门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

“咚…咚…咚…”

敲击声停了。

死一般的寂静从门内传来。

过了足足十几秒，一个苍老、沙哑、带着浓重警惕的声音才从门缝里透出：

“谁？”

“老宋大哥吗？”张振国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的市井气，“我…我是老周介绍来的。周国雄。他说您这儿手艺好，能修老物件儿。”

门内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空气仿佛凝固了。张振国能感觉到一道审视的目光，正透过门板的缝隙，死死地盯着他。

“老周？”那苍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他让你来干什么？”

“哦，是这样，”张振国脑子飞快转动，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熟稔和一点点的抱怨，“老周啊，前阵子托您帮他做了个小玩意儿，好像是个…小秤砣？铜的？他宝贝得跟什么似的，结果不小心磕碰了一下，底座那个小尖角给碰弯了，托我带来给您瞧瞧，看能不能修修？他说您手艺好，别人弄不了。”

他故意模糊了“青铜天平”的细节，只说“小秤砣”、“小尖角”，同时点出“底座”，这正是车库现场天平底座有荆棘纹路、可能受损的地方。他在赌！赌周国雄真的找老宋做过东西！赌老宋对这个活计有印象！

门内的沉默更加漫长，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张振国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跳动的声音。就在他几乎要失去耐心，准备强行破门时——

“吱呀——”

一声令人牙酸的、仿佛锈蚀了百年的门轴转动声响起。

门，被拉开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一张布满深刻皱纹、如同风干橘皮般的脸出现在门缝后。浑浊的眼珠深陷在眼窝里，警惕地打量着张振国，目光锐利得不像一个老人。他穿着一件沾满油污的深蓝色工装，手上戴着一副同样脏污的棉纱手套。棚屋内昏暗的光线下，隐约可见里面堆满了各种叫不出名字的金属工具、车床部件和未完成的零件，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机油、金属屑和铁锈混合的刺鼻气味。

“东西呢？”老宋的声音依旧沙哑，带着浓浓的戒备，目光像钩子一样在张振国空着的手上扫过。

张振国心头一紧，脸上却堆起一个抱歉的笑容：“哎呀，您看我这记性！走得急，忘带了！老周催得紧，非让我先过来问问您方不方便？他说那东西是您亲手用模具给他做的，就您能修…” 他再次强调“亲手”、“模具”，试图唤起对方的记忆和某种技术上的自豪感。

老宋浑浊的眼睛微微眯起，盯着张振国看了足足有十几秒，那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皮肉，看清他的骨头。棚屋里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让那些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般分明。空气里只有旧风扇转动时发出的“嘎吱”声和远处海浪单调的拍岸声。

“模具…”老宋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追忆往事的沉重，“那套小玩意儿…是费了点功夫。”他伸出那只戴着脏污手套的手，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着门框上凸起的锈迹，仿佛在抚摸一件心爱的作品，“老周…他要得急。说是…做个念想。底座上刻的缠枝纹…不好弄，得用小号的刻刀模，一点点压出来…”

张振国的心跳骤然加速！底座！缠枝纹！（他记得车库天平的底座有繁复纹路！）小号刻刀模！对上了！全对上了！他强压住内心的狂喜和汹涌的杀意，脸上依旧保持着那种带着点市井气的恭敬和好奇：“是啊，老周也总夸您手艺绝！对了，他还提过一嘴，好像…好像还让您帮忙弄过点别的？也是铜的？刻着…刻着个天平秤盘？”他试探着，将弩箭尾羽上的图腾抛了出来。

老宋门框的手指猛地顿住了！

浑浊的眼珠骤然收缩，如同受惊的毒蛇！他死死盯着张振国，那目光不再是审视，而是充满了惊疑、警惕，甚至…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

“你…你到底是谁？！”老宋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戳破秘密的尖锐和恐慌，身体下意识地就要把门关上！“老周他…他不可能跟你说这些！他…”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

张振国积蓄己久的力量如同火山般爆发！他猛地踏前一步，强壮的肩膀如同攻城锤，狠狠撞在即将合拢的门板上！

“砰！！！”

一声巨响！本就锈蚀不堪的门轴在巨大的力量下发出痛苦的呻吟，门板被硬生生撞开！老宋猝不及防，被这股巨力撞得踉跄后退，险些摔倒！

张振国如同猛虎下山，一步跨进昏暗、充斥着机油味的棚屋！他反手“哐当”一声将破门狠狠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然后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惊魂未定、背靠着杂乱工作台的老宋身上！那眼神里不再有任何伪装，只有赤裸裸的、择人而噬的暴怒和压迫！

“我是谁？！”张振国的声音如同地狱刮来的寒风，带着雷霆般的咆哮，瞬间充斥了整个狭小的空间，“我是来找周国雄索命的人！告诉我！那个老杂种！除了那个鬼天平！他还让你做了什么？！他在哪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