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将军的宵夜

深秋的寒意如同跗骨之蛆，透过单薄的帐篷布料，丝丝缕缕地钻进唐小柔的骨头缝里。她蜷缩在伤兵营角落一堆相对干净的草垛上，裹着翠儿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一条破旧薄毯，依旧冻得牙齿咯咯作响。大腿内侧被马鞍磨破的地方火辣辣地疼，膝盖的旧伤也在冰冷的空气中隐隐作痛。身体的疲惫和疼痛如同沉重的铅块，拖拽着她沉向黑暗，但大脑却像被无数只蜜蜂占据，嗡嗡作响，乱成一团浆糊。

韩铁柱胸前那块沾血的巧克力残骸，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栗。

周牧把那块压缩饼干像护心镜一样贴身藏进胸口的憋屈（又诡异）画面，在她眼前反复播放。

陆沉渊格挡冷箭时那冰冷的侧脸，和他伸手拉她起来时玄铁护腕的冰冷触感，交替闪现。

还有那句反复回荡的“甚为独特”……

谜团、恐惧、荒诞、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还有那无孔不入的冰冷和血腥味……这一切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漩涡，几乎要将她吞噬。

“小柔姐姐……你冷吗？”翠儿小小的身体靠过来，带着一丝微弱的暖意，声音带着浓浓的困倦和担忧。

唐小柔没说话，只是更紧地裹了裹薄毯，将脸埋进膝盖。黑暗中，她似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咚咚咚，沉重又慌乱。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意识模糊，几乎要被寒冷和疲惫拖入昏睡时，帐篷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迅捷的脚步声，如同狸猫踏过落叶。

唐小柔一个激灵，瞬间清醒！心脏提到了嗓子眼！是戎狄的夜袭？还是……冲着她来的？

她屏住呼吸，身体僵硬地贴在草垛上，一动不敢动。

脚步声在帐篷门口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下，随即，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闪了进来！借着帐篷缝隙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和远处火把的余光，唐小柔惊恐地看到那黑影身材精悍，动作无声无息，脸上……竟然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锐利如鹰的眼睛！

刺客？！

唐小柔的血液瞬间冻结！她想尖叫，喉咙却像被堵住！她想逃跑，双腿却灌了铅般沉重！

那蒙面黑影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瞬间扫过整个帐篷，最后……精准地落在了她的身上！那眼神锐利、审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黑影没有靠近，只是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地对着她的方向，点了两下头。然后，身形一晃，如同融入黑暗的墨汁，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帐篷里依旧一片死寂，只有伤兵们沉重的呼吸和痛苦的呻吟。仿佛刚才那惊悚的一幕，只是唐小柔极度疲惫下产生的幻觉！

但唐小柔知道，那不是幻觉！手腕上残留的冰冷触感似乎还在提醒她，这个军营里，有太多她无法理解的力量和存在！那蒙面人……是将军派来监视她的？还是……保护？那两个点头……又是什么意思？

巨大的恐惧和茫然再次将她淹没。她抱着膝盖，在黑暗中瑟瑟发抖，感觉每一道阴影里都潜藏着未知的危险。

“咕噜噜……”

一声极其不合时宜的腹鸣，如同平地惊雷，在寂静的帐篷角落里响起，打破了唐小柔沉浸的恐惧。

唐小柔尴尬地捂住了自己的肚子。折腾了一天一夜，除了几口寡淡的热水和半块能崩掉牙的杂粮饼，她肚子里早就空空如也。饥饿感像苏醒的野兽，凶猛地撕扯着她的胃壁，甚至压过了身体的疼痛和寒冷。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身边那个破帆布包。压缩饼干被周牧那个土匪“代为保管”了，里面只剩下……几块油纸包好的、她自己亲手制作的“咸香硬汉棒”。

看着那几根在黑暗中轮廓粗犷、散发着浓郁霸道咸肉香的“硬汉棒”，唐小柔的心情极其复杂。这玩意儿……咸得能齁死人，硬得能当凶器，油得能炒菜……但此时此刻，它却是她唯一能填饱肚子的东西。

“死就死吧……总比饿死强……”她悲壮地想着，颤抖着手摸出一根，撕开油纸。浓郁的咸鲜肉香混合着芝麻花生的焦香瞬间弥漫开来，霸道地压过了帐篷里的血腥味和草药味。她甚至听到旁边一个睡着的伤兵在梦中咂了咂嘴。

唐小柔闭上眼睛，视死如归地对着那粗粝的棒子咬了下去！

“嘎嘣！”

一声脆响！差点崩掉她一颗后槽牙！

咸！真咸！浓缩肉汁酱的咸鲜如同海啸般席卷味蕾！紧随其后的是芝麻花生碎的油润焦香，咸肉丁的嚼劲和咸香，杂粮粉的颗粒感在齿间摩擦……还有那无处不在的猪油润滑感……

味道……**极其霸道！极其浓郁！极其……扛饿**！虽然咸得她舌头发麻，但那股扎实的油脂和肉香带来的满足感，如同甘霖般瞬间缓解了胃里的灼烧感！她甚至感觉自己冰凉的手脚都暖和了一丝丝？

她费力地咀嚼着，像只啃骨头的松鼠，腮帮子都酸了。一根“硬汉棒”下肚（其实只啃了三分之一就饱了），虽然咸得她首灌凉水，但那股火烧火燎的饥饿感确实被镇压了下去。她看着手里剩下的半根，又看看周围沉睡（或装睡）的伤兵，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极其大胆（或者说作死）的念头。

将军……他是不是也还没吃？

他肯定比她更累，更耗费心神……

这“硬汉棒”虽然卖相口感都……嗯，独特，但顶饿是真的！而且……是他亲自下令让她做的“改良版”……

一股莫名的冲动驱使着她。她小心翼翼地将剩下的半根“硬汉棒”重新用油纸包好，又拿起一根完整的塞进怀里（万一将军嫌弃呢？）。然后，她深吸一口气，如同即将赴死的勇士，蹑手蹑脚地溜出帐篷，朝着中军大帐那依旧亮着灯火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摸了过去。

越靠近大帐，守卫越森严。披甲执锐的亲卫如同雕塑般矗立在夜色中，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刃扫过靠近的一切。唐小柔感觉自己像个行走的靶子，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胆战。好不容易蹭到离大帐门口还有十几步远的地方，就被一个身材高大、眼神锐利的亲卫拦住了去路。

“站住！何人？！”冰冷的低喝带着杀气。

“我……我是唐小柔！将……将军让我……呃……送点东西！”唐小柔吓得声音都变了调，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那半根包好的“硬汉棒”，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或者烫手山芋）一样举了起来。

那亲卫的目光落在油纸包上，又扫过唐小柔那副灰头土脸、冻得瑟瑟发抖的狼狈模样，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其古怪的神色（大概在疑惑将军怎么会吃这玩意儿？），但并未让开，只是公事公办地说：“将军正在议事，不得打扰。”

就在这时，大帐的帘子被掀开一条缝。

周牧那张胡子拉碴、写满疲惫和烦躁的脸探了出来：“吵什么？！不知道……” 他的目光落在唐小柔身上，以及她手里那个熟悉的油纸包上，后面的话瞬间卡在了喉咙里，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惊愕、嫌弃、难以置信，还带着一丝“这妖女又要作什么妖”的警惕。

“周……周副将！”唐小柔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虽然这稻草扎手），“我……我给将军……送点夜宵……” 她弱弱地举起手里的“硬汉棒”。

“夜宵？！”周牧的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声音都劈了叉，指着那油纸包，“就……就这玩意儿？！你管这叫夜宵？！你是想齁死将军还是想……” 他后面的话被帐内一个低沉的声音打断。

“何事喧哗？”陆沉渊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从帐内传来。

周牧一个激灵，狠狠瞪了唐小柔一眼（眼神写着“你死定了”），连忙侧身让开一点缝隙，对着里面恭敬道：“将军，是……是唐小柔，她……她给您送……送‘夜宵’……” 语气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憋屈和荒谬。

帐内沉默了片刻。

“进来。” 依旧是那两个字，听不出情绪。

周牧一脸“自求多福”的表情，对着唐小柔努了努嘴，示意她进去。

唐小柔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抱着那半根“硬汉棒”，如同抱着一个点燃的炸药包，硬着头皮，在周牧和门口亲卫极其复杂（看傻子？）的目光注视下，低着头，蹭进了温暖明亮（但气压极低）的中军大帐。

帐内燃着几盏牛油灯，光线明亮。巨大的疆域图铺在中央，上面插着几枚代表敌我态势的小旗。陆沉渊并未坐在主位，而是站在地图前，背对着门口。他依旧穿着那身玄色轻甲，披风己经解下搭在一旁。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挺拔如松的背影，肩甲和臂甲上残留着暗红色的血渍和尘土，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沉重。

空气中弥漫着松烟墨、皮革和淡淡的血腥味混合的气息。

唐小柔缩在门口，感觉自己的存在极其突兀和渺小。她甚至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陆沉渊缓缓转过身。烛光下，他冷峻的脸上带着长途奔袭和殚精竭虑后的疲惫，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下巴的线条绷得极紧。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如同寒潭深水，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落在唐小柔和她手中那个小小的油纸包上。

“何事？”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熬夜后的干涩。

唐小柔感觉喉咙发紧，舌头打结，准备好的说辞忘得一干二净。她下意识地将手里的油纸包往前一递，声音细若蚊蚋，带着破罐子破摔的颤抖：“将……将军……您……您还没吃东西吧？这个……这个‘硬汉棒’……顶……顶饿……就是……就是有点咸……” 说到最后，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头也垂得更低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完了……她一定是疯了才会跑来给冰块将军送这玩意儿当夜宵！这跟给老虎喂胡萝卜有什么区别？！等着被撕碎吧！

帐内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只有牛油灯芯燃烧的噼啪声。

陆沉渊的目光在她冻得通红、沾着泥灰的小脸上停留了一瞬，又缓缓移到她手中那个小小的油纸包上。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不出喜怒。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就在唐小柔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停止跳动、准备迎接雷霆震怒时，陆沉渊动了。

他迈开长腿，几步走到唐小柔面前。高大的身影瞬间笼罩了她，带来一股无形的、混合着铁血气息的强大压迫感。

唐小柔吓得闭上了眼睛，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

然而，预想中的呵斥或冰冷的质问并未降临。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和冰冷玄铁护腕的手，伸到了她的面前。那只手沉稳有力，指关节处甚至还有一道新鲜的、细小的血痕。

那只手，轻轻地、但不容置疑地，从她颤抖僵硬的手里……**拿走了那半根包好的“咸香硬汉棒”**。

唐小柔猛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看着陆沉渊的动作。

陆沉渊并未看她。他垂着眼睑，目光落在手中的油纸包上，动作极其自然地、慢条斯理地……**剥开了油纸**。

那半根形状粗犷、颜色深褐、散发着浓郁霸道咸肉香的“硬汉棒”，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

然后，在唐小柔惊恐放大的瞳孔注视下，陆沉渊微微启唇，对着那半根“硬汉棒”……**咬了下去**。

“咔嚓！”

一声清脆的、在寂静大帐中显得格外清晰的脆响！

唐小柔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她死死地盯着陆沉渊的侧脸，盯着他咀嚼的动作。

他的动作依旧沉稳，不疾不徐。腮帮子微微动着，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冰封的表情，看不出丝毫对味道的评价。只是眉头……似乎极其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喉结也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几息之后，他咽了下去。

随即，他抬起眼，深邃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唐小柔那张写满惊恐、茫然、难以置信的小脸上。

那眼神复杂难辨，如同寒潭深水，倒映着跳跃的烛光和她狼狈的身影。

他薄唇微启，低沉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只说了三个字：

“**尚可。**”

尚……尚可？！

又是尚可？！

唐小柔彻底石化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将军……他……他真的吃了！吃了她送来的、齁咸油腻的“硬汉棒”！还……还评价了？！还是……“尚可”？！

这……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味觉失灵了？还是……真的觉得……还行？！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劫后余生和“这世界太疯狂”的复杂情绪，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淹没！她呆呆地看着陆沉渊那张冷峻依旧、却仿佛写着“你可以滚了”的脸，感觉自己的认知被彻底颠覆了！

陆沉渊不再看她，拿着那半根啃过的“硬汉棒”，转身重新走回地图前，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唐小柔像个被抽掉灵魂的木偶，浑浑噩噩地、同手同脚地挪出了大帐。夜风一吹，她猛地打了个寒颤，才从那种极致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她低头看看自己空空的双手，又回头看看那灯火通明的大帐，再看看怀里那根备用的、完整的“硬汉棒”……

“尚可……”

这两个字像魔咒一样在她脑海里盘旋。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大帐旁边阴影里，似乎……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形精悍，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只露出半张蒙着黑巾的脸，和一双……锐利如鹰的眼睛！正是刚才在伤兵营门口对她点头的那个神秘黑影！

黑影的目光似乎若有似无地扫过她怀里的油纸包，又极其轻微地、对她……**再次点了两下头**！

唐小柔的心猛地一跳！

两次点头？！

什么意思？！

是肯定她送“夜宵”的行为？还是……别的什么暗示？！

她还没来得及细想，黑影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退入更深的黑暗，消失不见。

唐小柔抱着怀里那根冰冷的“硬汉棒”，站在深秋寒冷的军营夜色中，感受着大腿的疼痛、膝盖的酸楚、胃里那半根“硬汉棒”带来的齁咸饱胀感，还有手腕上残留的冰冷玄铁触感……

将军的“尚可”，蒙面人的“点头”，周牧胸口的压缩饼干，韩铁柱胸前的巧克力……

这一切的一切，都像一团巨大而混乱的迷雾，将她紧紧包裹。

她抬头望向墨蓝色的、缀着稀疏寒星的夜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漩涡的中心，前方是深不可测的迷雾和……未知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