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十五块钱”的震撼

郭建国这一整天，都过得心神不宁。

厂里，就像一个没有墙壁的喇叭，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在最短的时间内，传遍每一个角落。

上午，他还在车间里跟工友们吹牛，就隐约听到了关于自家婆娘的“新闻”。一开始，他还不太在意。可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那传闻，己经发酵得有鼻子有眼了。

“哎，老郭，听说了吗？你家嫂子可真有本事啊！”一个相熟的工友，端着饭盒凑过来，一脸神秘地说道。

“什么本事？”郭建国故作不屑地问，耳朵却竖得老高。

“还能是啥？织毛衣啊！”那工友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充满了羡慕和嫉妒，“我婆娘今天从供销社回来，都快念叨疯了。说你家慧慧穿了件白毛衣，好看得跟仙女下凡似的。当场就被纺织厂孙厂长的爱人给看上了！”

郭建国的心，咯噔一下。

“最厉害的是啥你知道吗？”工友的眼睛瞪得溜圆，伸出了一个手指头，然后又加了一个巴掌，“十五块！孙厂长爱人，开口就给了十五块钱，让你家嫂子也给她织一件！我的天，十五块钱啊！那可是我半个月的工资了！”

“轰——”

郭建国感觉自己的脑子，像是被一个大锤给狠狠地砸了一下。

十五块钱？

这个数字，像一道惊雷，在他心里炸开了花。他第一反应是不信，觉得是工友们在夸大其词。可看着对方那言之凿凿的样子，和他周围其他人投来的、充满了探究和嫉妒的目光，他心里那点可怜的自信，开始一点点地崩塌。

整个下午，他都魂不守舍。手里的活计，干得一塌糊涂，还差点被机器伤了手，被车间主任狠狠地训了一顿。

他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

有震惊。他无法想象，一件毛衣，怎么就能值十五块钱？那是什么样的毛衣？金子做的吗？

有嫉妒。他辛辛苦苦，在厂里受着粉尘和噪音的折磨，一个月才挣三十多块钱。可他那个只会待在家里、他一首觉得“头发长见识短”的婆娘，动动手指头，半个月就能挣到他一半的工资？这让他这个一家之主的脸，往哪儿搁？

有不安。他敏锐地感觉到，自己在这个家里的经济地位，正在受到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挑战。他那套“我养活全家”的理论，在这“十五块钱”面前，显得那么可笑。

更深层的，是一种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慌。他感觉，妻子林素-云，正在一步步地，脱离他的掌控。她变得越来越有主见，越来越有本事，也越来越……让他感到陌生和畏惧。

带着这样一肚子翻江倒海的情绪，郭建国黑着一张脸，回到了家。

晚饭桌上，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他像一尊门神，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浑身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他想找茬，想发作，想把心里的那些不安和嫉妒，都变成对妻子的质问和怒火。他要问问她，是不是真的挣了那么多钱？是不是觉得翅膀硬了，就不把他这个当家的放在眼里了？

孩子们都被他这副样子吓得噤若寒蝉，一个个埋着头，吃饭的动作都变得小心翼翼。

郭慧更是紧张得手心冒汗，她知道，父亲这副样子，多半又是冲着自己读书的事来的。

就在郭建国酝酿着，准备开口发难的时候，林素-云却先他一步，放下了碗筷。

“建国，孩子们，都别动。”

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但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从这平静中，感觉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强大的气场。

郭建国准备好的一肚子质问，硬生生地被憋了回去。他抬起头，皱着眉头看着妻子，想看看她又要搞什么名堂。

只见林素-云不紧不慢地擦了擦嘴，然后，当着全家人的面，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动作。

她把手伸进了自己那件蓝布褂子的内口袋里，掏了掏，然后，将一沓崭新的、被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币，拿了出来。

随即，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她扬起手。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绝不拖泥带水的声响。

那沓钱，被她重重地、毫不犹豫地，拍在了郭建国面前的八仙桌上。

钱不多，但因为是新票，又叠在一起，所以显得很有分量。这一拍之下，几张纸币散开，露出了最上面那张“大团结”——十元面值的巨款！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

郭建国目瞪口呆。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桌上那张印着工农兵头像的“大团结”，还有下面那几张一块、两块的纸币，大脑一片空白。

他这辈子，除了每个月发工资那天，还从未在自己家的饭桌上，见过这么大一笔“现金”。

三个孩子，更是被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郭强的小嘴张成了“O”型，眼睛瞪得像铜铃。他使劲地数着，一张十块的，一张两块的，三张一块的……天哪！是十五块钱！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郭卫民和郭慧也彻底被震住了。他们知道母亲最近在挣钱，可他们万万没想到，母亲竟然能挣到这么多！这么多钱，就这么被母亲云淡风轻地，拍在了桌子上！

这视觉冲击力，远比任何语言，都来得更猛烈，更震撼！

它像一记重拳，狠狠地击碎了郭建国心里所有的侥幸和怀疑。传闻，是真的！她真的，只用一件毛衣，就挣到了他半个月的工资！

他那张因为嫉妒和不安而涨红的脸，此刻，一点点地褪去了血色，变得有些苍白。他感觉自己那点可怜的、作为一家之主的权威和尊严，在这一沓钱面前，被碾压得粉碎。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堂屋里，一片死寂。

只有桌上那盏煤油灯的火苗，在轻轻地跳动着，将每个人的影子，都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

林素-云缓缓地站起身，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被彻底镇住的丈夫，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炫耀和得意，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绝对的平静。

她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道：

“郭建国，现在，我们可以心平气和地，再谈谈慧慧读书的事了。”